城南北街 第24章 魇（一）

“从前呢，有一位不知名讳的先生，他在很远很远的乡下有一片田。”

“为了方便称呼，人们就叫他‘不知先生’。”

这位先生每隔一段时间就得亲自到这儿收地租。

有一回因路上耽搁了，他直到傍晚都没有抵达他要收租的地方。

身处荒郊野地，倘若不赶快到有人烟的地方，等夜幕降临，只怕会有生命危险。

不知先生心急如焚，可不论他往东南西北哪个方向看，都不能分辨自己所处何地。

不知先生在荒野迷了路。

他本以为自己恐怕凶多吉少，然而等他休息片刻再出发，发现在太阳落到天地交接处时，一个从没有见到过的村庄出现在眼前。

身后是茫茫荒野，眼前是灯火通明。

不知先生想也不想走进了这个村庄。

进来后他发现，村子里的人个个脸上带着幸福的笑容。

村子正中燃着一口大锅，锅里的食物散发出诱人的香气，村民聚在一起分而食之。

村民见到他，好似见到久别重逢的亲人，拉着他一道围在锅边，替他盛了一大碗鲜美肉汤。

他吃完只觉得唇齿留香，意犹未尽。

饭后，人们围着火堆跳舞谈天，只是所用语言与不知先生并不相通。

因这如梦似幻的气氛，不知先生只觉村民所言好似神语，于是就这么一知半解听人们聊天，不知什么时候竟就这么坐着睡着了。

“好了，故事就这么多，湘儿该睡觉了。”

窝在桂娘怀里的小人儿显然不满意这个结局，嚷嚷着不肯睡，“还没讲完呢！后来呢？不知先生睡醒之后的事呢？”

桂娘摇摇头，她都是听坊间所传，故事讲到这里就没有了。

但是小湘儿不依不饶，她只得接着说，“睡醒了的不知先生和村民告了别，收完地租就回去了，他把自己的经历告诉的大家，于是我就知道了这个故事，把它讲给了你听。”

小湘儿撅撅嘴，失望地钻回桂娘怀里，然而料想之中的温暖怀抱变得冰冷僵硬。

她猛地后退，钻出被窝，方才给她讲故事的人不知什么时候由躺变为跪着，不住地哭泣。

她身上湿漉漉的，好似一只水鬼。

良久，“水鬼”抬起头，小湘儿的心脏漏跳了半片，竟然是桂娘！

她满是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小湘儿，伸出手想要抱抱小湘儿。

小湘儿不住往后缩，她不知道面前的东西究竟是人是鬼。

她不让桂娘抱，桂娘也并不强求，只是突然发起疯。发出“嗬嗬”的笑，目光还落在小湘儿身上。

“你害怕我！”

她的眼神骤然狠厉，瑟缩在墙边的小湘儿脸色白了白。

小小的人儿摇摇头，死死扯着自己的衣裳，朝桂娘靠过来，伸手抱住她。

好冷！

冷得她打了个寒颤，尽管如此，她依旧紧紧抱着桂娘，她不敢松开，也不想松开。

她从来没有害怕阿娘，从来没有。

她会永远陪着阿娘，保护阿娘。

桂娘打了个哆嗦，继而恶狠狠推开她。

“你明明是我生的，明明是我的孩子！你怎么能亲近那个宁氏！你怎么能不救我，不帮我！”

“你怎么能！怎么能！怎么能！！”

“你也害我，我变成这个样子也是因为你！都是因为你！”

“我恨你，我恨死你了！”

小湘儿肩膀微微耸动，她害怕地缩成一团，紧紧捂住自己的耳朵，连连摇头。

“我没有……我没有。”

“我没有害阿娘，我不是故意让阿娘伤心的，对不起……对不起！”

稚气的嗓音里满是惶惑和惊恐，带着哭腔。

无数双满是红血丝的眼，无数张毫无血色的嘴，都在盯着她，都在质问她！

小湘儿缩在墙角，紧紧抱住自己，小小的身子止不住颤栗，嘴里不住地道歉。

忽而一双温暖白净的手摸了摸她的头，替她擦去眼泪。面容可怖的桂娘不见了，留下的还是那个温柔美丽的女子。

她细声细气安抚小湘儿，小人儿无助地望着她。

“娘——我该怎么办，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桂娘双臂把她环住，抱在怀里，温柔道：“带我回家。湘儿，带我回家吧。”

“我们回北街去，或者我们到那个不知先生去的地方，我们快快乐乐生活在一起，好不好？”

小湘儿抽抽噎噎醒过来，天还没有亮。

又梦到阿娘了，自桂娘被送到庄子里，已经过了一个月的光景了。

宁氏无论如何也不告诉她桂娘被送到了哪里，只告诉她——只要她安安心心待在将军府，桂娘就会好好的。

其余的事要她一律不必多想。

她原本试图用自己的命，逼宁氏允许她去见桂娘，却没想到弄巧成拙，自那以后她面前不许出现任何锋利的东西，府里时刻都会有人注意她的动向，想要出将军府比原先难了不是一星半点。

街上打更的声音由远及近，已经四更天了。

还好没有睡过头。

小湘儿披上外衣，悄悄推开房门，她不能弄出太大的声响。

她现在住在东暖阁的偏房，跟宁氏住在一个院子。

闪身出了卧房，小湘儿摸着墙，打算偷偷溜出去。

迎面就撞上一抹青色身影，“小姐？”

白芨退开几步，行了礼。

“这么晚了，小姐出来做什么？”

小湘儿把手背在身后，偷偷将手里的纸条藏进衣袖里。

“我想桂娘，睡不着，屋里好闷，就出来吹吹风。”

看来今晚是出不去了，也不知道他有没有等在外边。

得想办法让那个约好这会跟她见面的人先回去，至于这个这纸条——她再找个理由去找他便是。

院里的树枝子在风里细细簌簌作响，小湘儿紧跟着打了个喷嚏。

“阿嚏！”

白芨见状推着她往屋里走，“白天暑气重，晚上外边又凉，小姐快些回屋里去。”

小湘儿一边走，一边刻意提高了点嗓音，“这会还早，你也早些回去再睡一会，省的白日里犯困。”

小湘儿又回到了床上，脱了衣裳，又把纸条收好，不放心地往门那边望了望。

也不知道他回去了没有？

做了噩梦的缘故，小湘儿这会全无睡意。

刚才出去又吹了点风，按理说她本不会不舒服，只是前几日她病刚好，身体难免有些亏空，这会回到屋里又连打了好几个喷嚏，鼻子也堵得慌。

大概是感冒了。小湘儿起身给自己倒了杯茶，想暖一暖，她喝了一小口就放下不再碰了。

茶壶里白天的茶叶没有倒，她直接将水倒进去，这会杯里满是茶水的苦涩味，她喝不惯。

“叩叩。”

窗户外边出现了一道人影，这会儿轻轻叩了叩窗棱。

小湘儿重新披上外衣，走到窗边，悄声问道：“是谁？”

“小姐。”

外边的人同样压低声音，应了一句。

听到这个声音，小湘儿缓缓将窗户推开个缝，清冷月色下只一个人的影子，这才将窗打开。

窗外的男孩小口喘着气，生怕发出太大的声响，静静站在那里。

他打满补丁的衣袖又被划出一道口子，这人竟然翻过院墙爬进来。

来福见小湘儿仍旧张望，小声道：“这会外边人换岗，没人看到我。”

小湘儿愧疚地看向他，这才把纸条递给他。

“谢谢你。”

月光下，矜贵的小姐立在窗前，恳切向他道谢，这对他分明并不算什么难事。

来福只是点点头，把那纸条揣好，又顺着树干爬上院墙，悄无声息地走了。

小湘儿看着他翻过院墙，谨慎地把窗关好，悬着的心这才放下。

明天，等明天一过，一切都会好的。

小湘儿又重新钻回被褥里，闭上眼睡去，梦里眉头还紧紧凑在一处。

她简直不像一个不到六岁的孩子。

——

将军府乱作了一团，好好的大小姐不见了！

将军大人此时不在府上，丫鬟小厮跪在地上大气不敢出。

小姐他们原本是一直跟着的，今天用过早膳还是好好的，最多是又时不时问府里的下人有没有人知道桂娘被送到哪里去罢了。

那桂娘刚被送走时她也常问，只是大人和夫人嘱咐过了，不许告诉她，小姐问了几回也就不问了。

今日兴许是又想自己亲娘了，这才又问。

问完她就去了西小院，说要一个人待一会，他们跟着的人想着左右在将军府里，也不打紧。

谁曾想过了许久也不见人出来，他们一进去就看到了墙边被踢翻了的凳子和一缕挂在墙头的布料——那料子正是小姐今天穿的衣裳上边的！

一伙人这才慌了神，连忙跑来请示宁氏。

宁氏脸色阴沉，她一旁的白芨张嘴便骂：“谁许你们放小姐一个人待着的！”

“西小院都找过了吗！”

下首的人们安静如鸡，一个小厮被人推了一下，颤声道：“都……都找了个遍，人影都不见了！”

宁氏脸色变了变，方才这几个看着小湘儿的说她又去问那个女人的下落，难道有嘴不严的告诉了她？

她分明是垫着椅子翻出去跑了！她对她这么好，怎么就养不熟呢！

“快分几批人在附近给我找，单独留一批去西边城郊的庄子附近找！”

她狠狠咬了咬牙，扫视跪着的一群人，“倘若找不回来，就把你们统统发卖了去！”

跪着的丫鬟小厮连忙退出去，出门时看到一个身影飞快跑开了，管事的见到了本想破口把那人骂一顿，然而夫人这会心情极差，他率先要分人手出去找回小姐，只好作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