乘风破浪 第6章 （六）

节目录制的第二天，林星的印象很深刻，她被临时通知去录早读，导演口头上说的是就要这种突然被从床上叫醒的真实无措感，但，很难怀疑是不是顶替某个不想早起的嘉宾。

虽然七点半开始的早读已经是林星学生时代难以想象的人性化时间了，但林星已经八百年没有早起过了，更别说她还得提前两小时做妆造，此刻她急需一杯不加糖的冰美式，但成年人的饮品目前还没有在高中校园售卖。

早读课上的读书声更是效果惊人的催眠曲，激发了林星体内沉寂多年的条件反射，她听到有人在读《滕王阁序》，从第一句“豫章故郡”开始，她便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开始不住地“点头”。

眼前的画面尽数放大变成马赛克，耳边的声音忽远忽近，一个一个字都变成扭曲抽象的线条，一切都是熟悉的感觉

“都困成这样了，你就趴下睡吧，你也不需要背什么东西。”

“嗯？”林星的魂魄已然离身，连近在咫尺的声音都分辨不清，直接眼前一黑彻底睡倒。

那时还只是她同桌的沈有辰贴心地拿了本书立在她的桌子上挡住了脸——这一切当然还是被摄像头清晰地拍了下来。

“妙，非常妙，这才真是真实的学校生活，就是这种感觉。”摄像机背后的导演和一众工作人员都对这段早读时分的真情流露点赞。

早读时的昏睡永远是一天中最香甜也最短暂的。

班主任在早读结束的时候宣布了本周的活动安排，示范性的重点高中活动向来丰富，音乐课和美术课不仅不会被占，还有七八种可选，除了这些“副课”，针对理化生这种主课也有各种实验，政史地则是直接安排了不少实地考察，而如此多的活动也为综艺的拍摄提供了极大的便利，节目组都不需要额外写策划案了，直接把学校的活动照单全收。

然后，以为自己虽然镶边但还是拿了十分有含金量的“学霸重返校园惊艳全场”剧本的林星就接到了参加篮球赛，和看起来就很无聊的化学实验课的安排。

“打篮球？”林星简直“垂死病中惊坐起”，她这一米六的个子，要坐在别人脖子上才能摸到篮筐，这要怎么打篮球？

她皱着眉，看了眼被分到篮球比赛的另一个嘉宾——新晋小生迟泽宇。

一些线索在林星的脑海里浮出，在上节目之前，她就在各种地方听过这人的八卦，经常“空降一番”，据说颇有“背景”，同时他也是这个综艺的皇族，节目组的主捧对象，佳姐还特意提醒她，尽量避免和这个人发生交际，林星又去对方的超话搜索了一下，果然，迟泽宇马上就有一部现偶要上，他是那部剧的男主，在大学时期是个光彩照人的篮球队长。

这明显是要人工制造高光安放在他的身上——那么和他比赛的人不就成了炮灰？

“所以，我，等于，炮灰？有没有搞错？我明明才来这个节目第二天，真就一点甜头也不让吃，真是——”林星的手握成拳，然后很快松开，“算了，总是这样，哪里会有那么好的事，当背景板这件事其实也——很容易想到。”

当初签合同的时候，节目组告知林星，为了能够记录艺人们最真实的反应，会尽可能少的设置剧本，也不会提前告诉他们具体的活动安排，主打一个真实的校园体验。

但现在，林星很怀疑，自己是唯一一个没有提前知道节目安排的人。

“今天下午就有体育课，报名了篮球比赛的同学们记得多多练习哦！”老师留下了一句“惊世骇俗”的鼓励大家上体育课的发言之后离开了教室。

同学们对于活动的安排都非常感兴趣，七嘴八舌地讨论起来，什么飞行嘉宾会来参加校本课的录制啦，学校食堂最近还会推出新菜品啦……

但这一切都和林星没什么关系。

和她鲜明对比的是也报名了篮球赛，并且热切邀请她体育课一起去打球的其他几个男生——同时也是她的队友。

“没想到你会报名篮球赛！”他们很开心，丝毫不担心林星这个拖油瓶会影响整个球队发挥的那种开心。

“我看起来像是自愿报名的吗？”

“啊？”

“没什么，”林星自嘲地笑笑，破罐子已经摔了一半，“下午的体育课我们就去练球吧。”

“所以，你之前有打过球吗？”体育课上，三个男高站在林星的身边，大眼瞪小眼。

“从来没碰过，甚至没看过篮球比赛。”林星全妆但死人微活，在上体育课之前，她刚拿到“详细的剧本”。

其实她很想做更积极的样子，毕竟佳姐勒令她务必趁着节目撕掉通过之前饰演的角色积累起来的“文静”“阴郁”的标签，但一想到自己只不过是陪衬，她就想摆烂，根本就元气不起来。

“那你估计也完全不会运球，这样吧，你先试试投篮，熟悉熟悉篮球。”

“……”

“投篮会吗？不会的话就看着我们的动作，照着学就行。”

男高们非常认真，拿出了从“1 1”开始教的耐心，他们或许并不是总是有这样的好心，但是，面对林星这个“娱乐圈来的”，他们都想表现一下。

事实就是，在场的人里，林星是最不认真的，甚至摆烂到有些不合群了，以至于她从小到大她受到的“以集体为重”的教育开始发力，让她被迫打起精神，但她还是忍不住想，难道这几个男生没收到节目组的剧本吗？难道他们不知道，他们只是节目的NPC吗？不配拥有姓名的NPC，只配当“天神下凡”的“凡间”。

罢了，他们不知道是最好的，还在上高中的学生，正是对未来最充满希望的时候，没必要知道这些丧气事。

林星强撑起精神，试着把球向着篮筐抛出去——没想到结果还不错，投三进二。

“不错啊，你投篮的感觉很对！”

“感觉？”

“再试试。”

“好。”林星不知道什么是“投篮的感觉”，但不自觉兴奋起来。

又投中了！难怕她站在三分线外，也非常准确地投进了篮筐。

林星的眼里亮起光，但转瞬即逝。

这只是站在原地投篮而已，并不能带来什么决定性的改变。

还是——想摆烂。

人一泄气就容易累，林星投了几个篮，又跟在他们身后练了几个运球的动作就找了借口下场休息，和她一网之隔的地方，迟泽宇他们那队人正在热火朝天的训练。

只是余光扫到都觉得辣眼睛，林星不由得又多喝了几口水，不知不觉灌下大半瓶，她低下头，直到另一个人的影子把她笼罩住。

她抬眸，发现来人是沈有辰。

“你也来打篮球？”

“对，我也报名了篮球赛，我也是你的队友。”

“那你可来得有点晚，我们已经打了半节课的球了。”

“碰到点事耽搁了。”他在林星身边席地坐下，一副气不顺的样子。

他还太年轻，一点事也藏不住，全写在脸上。

“看样子不是什么好事。”

“对，很坏的事，对你来说，更是很坏很坏的事！”

“啊？”

“这根本不是什么比赛，都是假的，有剧本，对吧？”

原来是去领剧本了，怪不得气不顺。

林星上一秒还在摆烂，但此刻非常自然地撑起了过来人的姿态安慰他，“综艺节目都是这样的，都是假的，都是剧本。”

“特意安排校队的人当他的队友，还让我们按照指示，一步一步给他搭好舞台供他表演？这是篮球比赛，不是什么演出现场！”

如果他们很熟悉的话，林星大概会像安抚炸毛小狗一样，摸摸他的背。

但现在，他们的关系只适合，投以一个关切的眼神。

“我不服，他们可以规定你的行为，但是没办法要求我，我才不会桉他们的安排的行事，我们也不一定会输！”

“你都说了对面是校队的人，其实没剧本我们也赢不了吧？”

“确实，之前我跟他们打过球，没有一次赢过，但现在，他们那边多了一个迟泽宇，我们多了一个你，情况就有变化了。”

“这不是变得更糟了？迟泽宇比我高了一个头，跳的也比我高，手臂也比我长。”

“可你投篮投的很准，来的时候我看到了，你投的那几个球都很准，如果你之前从来都没有打过篮球的话，那只能说明，你在这上面很有天赋。”

“有吗？”林星真的有些开心，这已经是今天第四个说她有天赋的人了。

“而且，你看那个迟泽宇，细胳膊细腿的，根本就不像是一个热爱运动会打篮球的人，你一定比他厉害。”沈有辰大手一挥，站起来，招呼其他的几个队员，把整个队伍拢在一起，“我们才不要按照剧本来，谁说我们一定输？竞技比赛，最忌讳的就是还没开始比就认输！就算只有一分希望我们都要拼尽全力！而且，大家也都看到了，林星投篮很准，她就是我们的变数，我们可以赢的！”

“没错！”

NPC们都异口同声，他们的眼里尽是真诚的支持。

“可是，就算我投篮很准，比赛的时候也不可能让我站在原地投。”

“我帮你，我拦着他们，给你创造投篮环境，我不会让他们如愿的。”沈有辰扬眉，十分自信。

“对，我也帮你，”一个高高瘦瘦的NPC拍了拍自己的胸脯，“我帮你挡着他们，我也看不惯，比赛就比赛，哪里有表演比赛的说法。”

“对，我也不服，输不起的人打什么球啊。”

“难道你不想赢吗？为什么比赛还没开始就觉得高光一定是别人的？”沈有辰脸上的阴霾彻底褪去，只剩下纯粹的对于赢的渴望，年轻又不知道天高地厚。

“真好啊。”林星在心里小声地说，然后点点头，“你说的也很有道理，希望我能赢吧。”

“一定可以的！”他伸出右手，周围几个男生也随着他的动作，伸出自己的右手。

于是林星也把自己的手搭上去，抬眸，正对上沈有辰落在自己身上的眼睛，清澈又明媚，像是正午阳光下刚刚从冰柜里拿出来的矿泉水，十七八岁的年纪，正是最青春的时候，一阵微风起，便能立刻上青云。

林星忽然就想，要是自己在高中的时候遇到这样热烈又真诚的人，那该有多好。

在他们的邀请下，林星晚上也去打了篮球，她甚至体会到了这项运动的乐趣，和同伴合作，不放过每一个可能的投篮机会，一起摘取胜利，确实是乐事一件，她愿意之后多多尝试这项运动。

第二天晚上，他们依旧约着一起去打篮球，林星甚至非常有兴致地邀请PD老师去跟拍，不是因为这是多好的节目素材，而是她发自内心地想要记录这段“前所未有”的时光，她觉得自打自己初中毕业之后，就再也没有这么青春过。

“对了，老师，麻烦你也多拍拍他们，别光拍我。”林星指了指NPC们。

“真的吗？今天晚上拍的能上电视吗？”

“我们还从来没有拍过自己打篮球的样子！”

林星直接浇灭他们的幻想，“当然大概率是不能上电视的，只是单纯拍些视频，可能会被当成素材，也可能不会，不过最后会把视频给你们的。”

“那也很不错！”

众人都在摄像机前开屏，但没看到那个最耀眼的人。

林星的视线在人群里搜索，最后发觉沈有辰站在人群的另一端，像初见那般，认真又直接地盯着她

“PD老师，还有那个男生，你别忘了拍，”林星甩出一个目的地明确的眼神，“那可是最帅的一个。”

篮球赛在第三天进行，双方都是既激动又振奋，出于不同的原因。

第一局，情况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对面的校队成员显然也拿到了“绝对不能抢迟泽宇风头”的剧本，一直收着动作，反倒让沈有辰他们占了上风，用极具进攻性的动作将球抢断，再传给能轻易避开迟泽宇围堵的林星，她接到球后，再接上这几天她已重复练习过几百次的动作——跃起，投篮！

计分板上，林星小队的分数不断累加，待到比赛倒计数清零的时刻：28比22。

他们赢了！

第二局，校队不顾剧本地认真了起来，没什么悬念，他们很轻易地获得了胜利——也抢走了迟泽宇的风头，而这引起了他极大的不满。

“你们在干什么？让我给你们作配是吗？有没有自知之明？把镜头挡的死死的！摄影师都不好拍，你们这样影响所有人的进度！要是延误了节目的拍摄，这个责任你们担得起吗！”

他胡搅蛮缠倒是流利，而校队的男高也都是年轻气盛，本来是看在节目的份上才甘做配角，现在是输不行，赢也不行，有哪个年轻人能咽下这口气。

“CC你说话也要点脸好吧！”

CC，原来别人叫他CC，这倒是个挺顺口简洁的外号。

林星竖起来耳朵，对面吵架的内容她一个字都不想错过。

“你这种人，简直侮辱了篮球这项运动。”

“你知道你在跟谁说话吗？”

“怎么？你是秦始皇？”

“好了！”导演拿着大喇叭嚎了一嗓子，“都给我安静，比赛继续进行！”

第三局比赛从一开始就呈现出一种摇摆不定的局势。

校队的实力整体比林星他们高了一级，只要付出五分的力气就能占尽上风，但CC会间断地跳出来，抢球，冲撞，犯规，无差别地攻击场上所有人，而这个时候，林星他们又会抓住机会投篮得分，两队的比分咬得很死。

待倒计时清零的时候，竟然成了平局！

导演又一次发话了，“这样吧，迟泽宇和林星，你们两个投篮来决定最终的胜负。”

林星有理由怀疑导演是看热闹不嫌事大，通过这几天的拍摄，她觉得导演似乎也不是很待见迟泽宇，但出于种种原因不好直接表现出来，于是现在把自己当成释放攻击力的刀子。

不过，她根本没办法拒绝导演的安排，也无权发表什么个人的意见。

两人站到了三分线外，林星首先投篮。

CC的眼睛像一把毒箭扎过来，大概是“你知道应该怎么做”的意思，但林星已沉浸在涌动在自己身体内的那股“投篮天赋”之中，或许一个小时之前的她还会说“没必要，这只是个节目，按照安排来就好了”，但，现在的她，此时此刻的她，拿着篮球的她，只是高高地跃起，把篮球很随意的抛了出去——这种随意在CC眼里成了更令人讨厌的显摆。

篮球触到篮筐的边缘，轻轻弹了一下，和在午后的阳光里飞扬篮网跳了支短暂的舞。

在那一瞬间，林星觉得，自己终于短暂触到了，真实又热烈的青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