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人的脚掌,与其说是□□,不如说是移动的灾厄。
当它裹挟着万钧之势轰然落下时,整个希甘希纳区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巨手扼住了咽喉,发出了濒死前最后一声扭曲的哀嚎。那不是踩踏,是碾轧。
是山岳的崩塌,是地壳的呻吟。
血红的皮肤摩擦着空气,带起刺耳的呼啸,碎石、尘土、乃至破碎的夕阳,都被这股暴力裹挟着,化为一场死亡的箭雨。
阴影,浓稠如墨的阴影,先于那庞大的躯体吞噬了城区。阳光在这绝对的体积和重量面前,显得如此孱弱不堪,仿佛也被压得喘不过气,徒劳地试图穿透那令人窒息的昏暗。
德利特只觉得五脏六腑都在腔子里疯狂地震颤,仿佛要挣脱束缚逃离这具即将破碎的躯壳。
他本能地向着最近的墙角翻滚,后背重重撞上冰冷粗糙的砖石,几乎能感到脊椎传来的疼痛感。就在他蜷缩起来的瞬间,一块磨盘大小的巨石带着毁灭的尖啸,砸落在他方才站立的位置。
“轰!”地面应声裂开,蛛网般的纹路狰狞地蔓延开来,缝隙深处,似乎还回荡着泥土被碾碎时发出的、无声的哭嚎。
“跑啊!巨人!巨人进来了——!”
尖叫像泼洒在烧红铁板上的沸水,瞬间蒸腾成绝望的雾气,烫得人群四散奔逃。
一个裹着头巾的老妇人被绊倒,拐杖摔在地上断成两截,她伸出枯瘦的手想抓住什么,却被涌来的人群踩住了手腕,一声短促的惨叫后,只剩下衣角在人群脚下抽搐。一个年轻母亲抱着襁褓中的孩子往城门冲,婴儿的啼哭像细针一样扎进耳朵,母亲的头发被风吹得散乱,脸上满是泪水,可人流像逆流的洪水,硬生生将她们推回巨人的方向 —— 那孩子伸出胖乎乎的小手,还在懵懂地抓着空气,小脸上沾着母亲的眼泪,睫毛上挂着的泪珠折射着破碎的光,懵懂的眼神里还不知道,死亡正张着嘴在前面等他。
德利特僵在原地,仿佛被无形的钉子钉死。
他的目光,越过混乱的人群,死死钉在玛利亚之墙那道巨大的缺口上——那不再是一道裂缝,它像一张巨人咧开的、嘲弄的巨口,正贪婪地吞噬着人类的家园与希望。几只皮肤惨白、身形扭曲的无垢巨人,正用它们笨拙而又执拗的动作,顺着城墙的缺口进入城内。
它们浑浊无神的眼珠里,倒映着下方蝼蚁般奔逃的人类,倒映着那令人作呕的恐慌。黏稠的涎水顺着嘴角不断淌下,每一步落下,都伴随着木材断裂、砖石粉碎的刺耳声响,一片片房屋像孩童的积木般被轻易踩碎。
“变身……”德利特的手指颤抖着探向口袋,紧紧攥住了那冰冷坚硬的物体——进化信赖者。金属外壳传来的寒意,几乎要冻结他的指尖。
可是,不行。
昨天为了清理墙外游荡的零星巨人,他将积蓄的光之力消耗得一干二净。此刻,即便他拔出这短剑,强行变身,恐怕连半分钟都无法维持,就会因为能量枯竭而解除。更何况……他的视线不由自主地投向墙外,那个仅仅露出头颅和部分肩膀,就比五十米高的城墙还要巍峨的超大型巨人。它的存在本身,就是一座移动的山脉,投下的阴影足以覆盖半个城区。不进行巨大化,他甚至连对方的膝盖都够不到。
何其渺小,何其可笑。
“砰!”一个奔逃的男人狠狠撞在他的肩膀上,巨大的冲击力让他一个趔趄,重重摔倒在地。手肘和膝盖传来火辣辣的疼痛,但比这疼痛更尖锐的,是脑海中骤然闪现的画面——像是被烧红的烙铁狠狠烫过灵魂。
卡尔菈。
那个总是带着温柔笑容,会在晚餐时偷偷给他多夹一块面包的女人。
在刚刚恢复的记忆中,她会被倒塌的房梁压住,会……
“不——!”
德利特发出一声近乎野兽般的低吼,从地上一跃而起,鞋跟在布满碎石的石板路上猛地摩擦,竟蹭出了几点转瞬即逝的火星。
他像一头发狂的幼兽,不顾一切地朝着耶格尔家的方向冲去。耳边的风声呼啸,里面混杂着巨人令人牙酸的嘶吼、房屋接连不断的坍塌声、人类临死前的凄厉惨叫……可这一切,此刻都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变得模糊而遥远。
他的世界里,只剩下那条通往家的、正在不断崩塌的街道,以及那栋熟悉的、此刻却岌岌可危的木屋。
终于,他看到了那栋木屋。
心跳骤停了一瞬。
木屋原本温馨的屋顶已经被一块不知从哪里飞来的巨石压得塌陷了一半,断裂的椽子和瓦砾杂乱地堆积着,像被撕开的伤口。一根格外粗大的主梁斜斜地砸落,一端深深嵌入地面,另一端则压住了……压住了那片熟悉的、印着细小碎花的衣角。
“艾伦!快带着三笠走!别管妈妈!” 卡尔菈的声音从瓦砾下传来,带着无法抑制的哭腔和强忍痛苦的颤音。她的半个身子被埋在砖石碎木之下,最要命的是,那根沉重的断梁正正压在她的双腿上,腿部的布料已经被洇湿的深色血迹和可怕的青紫色覆盖。
“我不走!要走一起走!” 艾伦像一头被困住的小狼,眼眶通红,泪水混合着灰尘在脸上划出泥泞的痕迹。他双手死死抠住那根比他腰身还粗的房梁,纤细的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死寂的苍白,指甲边缘甚至翻裂开来,渗出血丝。
可那根房梁如同生根了一般,纹丝不动。
三笠沉默地蹲在另一侧,平日里沉静的黑眸此刻盈满了水光。
她咬紧下唇,小臂肌肉绷紧如铁,用尽全身的力气试图推动房梁,细小的汗珠从她的额角滑落。“再……再用点力!艾伦!一定能……一定能抬起来的!”她的声音里带着濒临崩溃的哭腔,却依旧不肯放弃。
一阵风掠过,带着硝烟和血腥的气息。
德利特如同鬼魅般扑到房梁旁,没有半分犹豫,双手直接扣进木头粗糙的缝隙里,指甲瞬间迸裂,鲜血混着木刺嵌入皮肉,他却感觉不到疼痛。
艾伦眼中终于有了一丝希望:“哥哥!”
“别说话!一起抬!”德利特发出一声低沉的嘶吼,胸腔里仿佛有风箱在鼓动。
与此同时,他胸口口袋里的进化信赖者,似乎感应到他决绝的意志,微微泛起一丝温热,那光芒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却像是一点最后的薪火,支撑着他榨干身体里每一分潜力——嘎吱…… 令人牙酸的声响中,那根该死的房梁,终于极其缓慢地、颤抖着,升起了一条狭窄的缝隙。
“快!阿姨!快出来!”德利特急吼道,声音因为极度用力而扭曲。
卡尔菈挣扎着,试图从那缝隙中抽出身体,但仅仅动了一下,就发出一声压抑不住的痛哼,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不行…我的腿…已经没知觉了…动不了…”她绝望地摇头,大颗大颗的泪珠从眼角滚落,混入脸上的尘土。
希望刚刚燃起,就被冰冷的现实一脚踩灭。
就在这时,一个带着酒气和惊惶的声音传来:“卡尔菈!孩子们!”
是汉尼斯,驻扎兵团的汉尼斯大叔。
他穿着略显陈旧的立体机动装置,踉跄着跑来,脸上写满了目睹灾难后的惊惧与茫然,但在看到熟悉的邻居和孩子陷入绝境时,残存的勇气还是让他冲了过来。
“汉尼斯叔叔!快来帮帮我们!用立体机动装置!”德利特如同在无边黑暗中抓住了一根稻草,声音里充满了急切的期盼。
汉尼斯手忙脚乱地试图操作立体机动装置,想要固定或者吊起房梁。然而,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瞥向了不远处——一只脸上挂着诡异、僵硬笑容的金发巨人,正摇摇晃晃地朝着他们这个方向走来。
它矮壮的体型超过十米,嘴角还残留着不知是谁的、已经变得暗红的血迹,每一步落下,大地都随之沉闷震颤,瓦砾在它脚边无助地跳跃,像是在跳着一支绝望的死亡之舞。
那是……原剧情中吃掉了卡尔菈的“笑面巨人”。
汉尼斯脸上的血色,如同退潮般瞬间褪得干干净净。
久疏战阵的技艺,早已被酒精麻痹的神经,以及对巨人深入骨髓的恐惧,如同冰水混合物,瞬间灌满他的四肢百骸。立体机动装置的刀柄在他手中剧烈地颤抖着,发出细微的金属碰撞声,他却无论如何也无法将其举起,对准那只可怕的怪物。
“汉尼斯叔叔!快上啊!求求你了!”艾伦回过头,看到了僵立的汉尼斯和越来越近的巨人,发出了撕心裂肺的、夹杂着哭喊的哀求。
汉尼斯的脸上闪过巨大的挣扎、羞愧、以及无地自容的耻辱。
他看着卡尔菈绝望的眼神,看着孩子们布满泪痕和期望的脸,牙齿几乎要咬碎。可是,那源自生命本能的、对巨人的极致恐惧,最终如同潮水般淹没了一切。他颓然地垂下了手臂,声音干涩得像是在砂纸上摩擦:“不…不行…那种怪物…我打不过…”
“汉尼斯叔叔!快带艾伦和三笠走!”德利特嗓子已经哑得几乎发不出声音,可他依旧在咆哮。然而艾伦却像是焊在了原地,死死抓住德利特的衣角,指甲深深掐进他的胳膊里,留下血痕:“我不走!要走一起走!妈妈还在这里!”三笠也紧紧拽住德利特的另一只手,滚烫的眼泪滴落在他满是污渍的手背上,烫得他心脏抽搐:“哥哥不走我也不走!”
“听话!”德利特猛地转过头,看着两个倔强的孩子,声音在那一刻变得异常温柔,温柔得仿佛随时会碎裂成无数片。他伸出手,轻轻摸了摸三笠被灰尘和泪水弄得一塌糊涂的头发,“我马上就带阿姨去找你们,好不好?我保证!”他一边说着,一边更加疯狂地用手扒开卡尔菈身上的碎瓦砾,同时用眼神死死催促着汉尼斯。
汉尼斯猛地一咬牙,脸上混杂着巨大的羞愧和决绝,他冲上前,用近乎粗暴的动作,强行掰开艾伦和三笠抓着德利特的手,将他们一左一右架了起来:“对不起!卡尔菈!对不起!我只能……只能救走孩子!”
“放开我!汉尼斯!放开!妈妈!哥哥——!”艾伦的嘶吼声变得凄厉而绝望,双腿在空中徒劳地蹬踢,身体疯狂地扭动。三笠没有哭喊,只是用尽全身力气挣扎着,黑眸死死盯着德利特和瓦砾下的卡尔菈,直到被汉尼斯强行拖远,那瘦小的身影才渐渐停止了剧烈的反抗,只剩下被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微弱呜咽,像受伤幼兽的哀鸣。
现在,这片弥漫着死亡气息的废墟上,只剩下德利特,被困住的卡尔菈,以及那只越来越近、笑容越发令人毛骨悚然的巨人。
“德利特!你也走!快走啊!”卡尔菈用尽最后的气力喊道,声音因为恐惧和对孩子的不舍而剧烈颤抖。
“别说话!保存体力!”德利特低吼着,再次尝试独自抬起房梁,但那重量远超他的极限。眼看巨人越来越近,那庞大的阴影已经将两人笼罩,腥臭的风几乎吹动他的发梢。德利特眼中闪过一丝疯狂,他猛地俯下身,不顾一切地用手臂环住卡尔菈的上半身,咬紧牙关,脚蹬着地面,爆发出肌肉纤维几乎断裂的力量,硬生生地、一点点地将她从缝隙里拖拽了出来!
卡尔菈发出一声压抑的痛呼,她的双腿以一种完全违背生理结构的、触目惊心的角度扭曲着,显然胫骨和股骨都已经彻底断裂,只连着部分皮肉。
德利特没有丝毫停顿,迅速转身,将卡尔菈背在自己并不宽阔的背上,用从自己衣服上撕下的布条,将她尽可能牢固地和自己绑在一起。
然后,他深吸了一口充满尘埃和死亡气息的空气,爆发出此生最快的速度,朝着与巨人相反的方向,跌跌撞撞地狂奔。
“放下我…德利特…这样下去…你也会死的…”卡尔菈虚弱的声音贴着他的耳畔响起,温热的泪水不断滴落,浸湿了他颈后的衣领和皮肤,那温度灼得他心口剧痛。
“阿姨你先闭嘴!抓紧我!”德利特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拼命地奔跑,眼睛飞快地扫视着周围,试图寻找可以藏身的掩体,或者一条能够逃脱的路径。
然而,背后的那只“笑面巨人”似乎认准了他们这移动的“食物”,迈着与其笨拙外表不符的、坚定而沉重的步伐,不紧不慢地追来。它那双浑浊的眼睛里,似乎带着一种猫捉老鼠般的戏谑。
距离在不断拉近。
那令人作呕的、混合着血腥和腐臭的腥风,几乎已经能喷吐在德利特和卡尔菈的后脑勺上。
砰!
意外总是在最不该来的时候降临。
德利特的脚踝猛地绊在一块隐藏在半塌墙壁下的瓦砾上,身体瞬间失去平衡。他只觉得天旋地转,紧接着便是重重砸落在地面的剧痛。背上的卡尔菈也和他一起,毫无缓冲地摔在了冰冷坚硬的地面上。
“呃……”德利特被摔得眼前发黑,内脏仿佛都移了位。
他挣扎着想立刻爬起来,却听到远处,刚刚被汉尼斯带到一堵矮墙后的艾伦,发出了撕心裂肺、仿佛要将声带撕裂的凄厉惨叫:
“妈妈——!!!”
德利特猛地回头。
时间,仿佛在那一刻被冻结了,被拉长了,变得无比粘稠而缓慢。
他看到,卡尔菈不知从哪里生出了一股惊人的力气,竟然在摔倒的瞬间,挣脱了那原本就不甚牢固的布条束缚,从他的背上一跃而下——不,那不是跃,那是一种决绝的、用尽生命最后一丝力气的推动,将她自己,推离了他的后背,推向了……巨人的方向。
“德利特!快跑!”她的声音带着哭腔,却异常清晰地、坚定地穿透了所有的嘈杂,“照顾好艾伦和三笠……照顾好自己……快跑啊——!”
笑面巨人的手指,那粗大、布满纹路、沾满污秽的手指,已经伸到了她的面前,然后,合拢。
咔嚓。
一声轻微得几乎听不见,却又响彻了德利特和后方三人整个世界的骨骼碎裂声。
卡尔菈的身体猛地一僵,随即停止了所有挣扎。她努力地,极其艰难地,转过头,最后看了德利特一眼。那双总是盛满温柔笑意、如同春日暖阳般的棕色眼睛里,此刻被无尽的、化不开的眷恋与不舍所充斥,然而,唯独没有一丝一毫的恐惧。她的嘴唇微微翕动了一下,似乎想留下最后一句叮嘱,却再也无法发出任何声音——
巨人张开了那张如同深渊入口般的巨口,手腕一扬,将那个曾经给予德利特无数温暖的、柔软的身体,轻描淡写地丢了进去。
不——!!!
德利特想要嘶吼,想要呐喊,想要用最恶毒的语言诅咒这该死的世界和巨人。
可是,他的喉咙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死死扼住,连一丝气音都无法挤出。
他想要站起来,想要冲上去,哪怕是用牙齿,也要从那怪物的嘴里夺回什么。
然而,他的身体却像是被无数冰冷的锁链钉在了原地,沉重得连一根手指都无法抬起。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巨人喉部肌肉的蠕动,看着那令人窒息的咀嚼动作,看着几滴殷红的、滚烫的血液,顺着巨人未能合拢的嘴角滴落,啪嗒,啪嗒,溅在他苍白失温的脸上,如同烧红的烙铁,留下了无法磨灭的印记与剧痛。
远处矮墙后,艾伦瘫坐在地上,小小的身体蜷缩成一团,眼神空洞得像是被抽走了所有的灵魂,失去了所有光彩,只剩下一片死寂的虚无。
他的双手,还保持着向前伸出的姿势,似乎想要抓住那已经永远消逝的温暖。
他看到,三笠死死捂住了自己的脸,瘦削的肩膀剧烈地颤抖着,如同秋风中被摧折的落叶。压抑的、破碎的呜咽声从她的指缝间断断续续地漏出,那声音里蕴含的绝望,让闻者心碎。
他们的家,他们的温暖,他们的日常,他们围坐在餐桌旁的欢声笑语,卡尔菈阿姨烤面包时满屋的香气……所有的一切,都在那巨人的嘴里,被咀嚼得粉碎,连一点残渣都没有剩下。
德利特已经不记得自己是如何被混乱的人流裹挟着,推上了那艘拥挤不堪的避难船。仿佛灵魂已经随着卡尔菈阿姨一起,被留在了那片废墟之上。
直到甲板上逃难者们混杂着哭喊、咳嗽、孩子啼哭和伤者呻吟的声音,像一锅煮沸的、充满苦味的粥,不断灌入他的耳中,他才从那种浑浑噩噩、行尸走肉般的状态中,勉强剥离出一丝清醒。
他下意识地拉过身旁的艾伦和三笠,用尽全力将他们紧紧搂在自己怀里。两个孩子的身体都在不受控制地颤抖着,冰凉得像没有生命的石块。
“别怕,”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在说话,干涩、沙哑,并且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我还在。”
可是,这句苍白的安慰,连他自己都无法说服。
卡尔菈最后看他那一眼——那盛满了不舍、眷恋、嘱托与告别的眼神,像一根淬了毒的针,深深扎进了他心脏最柔软的地方,拔不出来,每一次心跳,都带来绵长而尖锐的剧痛。
艾伦的手死死抓着他胸前早已破损不堪的衣料,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色,滚烫的眼泪不断涌出,浸湿了他胸口的布料,那湿意带着灼人的温度。三笠则将整张脸都埋在他的肩膀上,呼吸微弱而急促,仿佛随时都会断绝。
“我要把巨人……” 艾伦突然抬起头,绿色的眼眸中燃烧着熊熊的、几乎要将他自身也焚毁殆尽的仇恨火焰,那光芒太亮,太刺眼,亮得让人心慌,“一个不剩地……全部驱逐出去!!!”他咬着牙,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间碾磨出来的,带着血淋淋的决绝。
德利特看着艾伦眼中那陌生的、毁灭性的光芒,心中充满了无尽的悲凉与尖锐的痛苦。
那不是一个九岁孩子应该拥有的眼神。
他伸出手,将艾伦和三笠更加用力地搂入怀中,仿佛想要用自己的体温去融化他们身上的冰冷和绝望。他的下巴抵着艾伦柔软却紧绷的头发,声音沙哑得如同破旧的风箱:“…我知道…我知道…”
就在这时,他清晰地感觉到,体内那原本干涸得如同龟裂河床的光能量,不知何时,已经彻底恢复充盈,甚至因为刚才那极致的悲痛、愤怒与无助,而变得前所未有地活跃和澎湃,在四肢百骸中汹涌奔流,呼唤着他去变身,去战斗,去毁灭。
可是……
太晚了。
就差了那么几分钟……不,或许只是几十秒!
如果……如果这能量能早恢复几分钟……如果他在赶到时就能立刻变身,哪怕只是维持等人大小,是不是就能轻易抬起那根房梁?是不是就能带着卡尔菈安然离开?是不是就能避免那场发生在眼前的、血淋淋的吞噬?
无尽的自责与悔恨,如同最阴毒的蛇,盘踞在他的心脏上,一口一口,啃噬着他的理智与安宁。
这充沛的力量,此刻更像是一种讽刺,提醒着他的无能与迟来。
船,在死寂与嘈杂交织的诡异氛围中,缓缓驶离了已经成为人间地狱的希甘希纳区港口。夜色如同浓稠的墨汁,毫不留情地泼洒下来,吞噬了远处的火光与浓烟,也试图吞噬每个人心中的微光。
直到船只靠岸,抵达相对安全的罗塞之墙内,德利特才在混乱的难民营中,找到了一处仓库角落里铺着破旧麻布的地面。
他小心翼翼地将已经精疲力尽、几乎陷入半昏迷状态的艾伦和三笠安置躺下。极度的身心创伤让他们很快陷入了不安的浅眠。艾伦的眉头紧紧锁着,即使在梦中,小小的身体也会不时抽搐一下,嘴里含糊不清地嘟囔着“妈妈……”。
三笠则侧躺着,一只手紧紧抓着艾伦的衣角,仿佛那是她在惊涛骇浪中唯一的浮木,另一只手则无意识地攥着德利特的一片衣角,指节泛白。
德利特轻轻挣脱三笠的手,走到仓库唯一一扇在天花板上的破旧的窗户边,抬起头,望着天边那轮冰冷的月亮。
月光依旧是那么皎洁,那么明亮,甚至亮得有些残忍,有些不近人情。
就在昨天的这个时候,他还坐在耶格尔家那张温暖的餐桌旁,嘴里是卡尔菈刚烤好的、散发着麦香的面包,耳边是艾伦兴奋地嚷嚷着将来要加入调查兵团,去看看外面世界的稚嫩声音。三笠安静地坐在旁边,小口喝着汤,卡尔菈微笑着看着他们,格里沙则看着报纸,偶尔插上两句话……
那暖黄色的灯光,食物的香气,家人的笑语……一切仿佛就在昨日,触手可及。可现在,伸出手去,能触摸到的,只有窗外冰冷的月光,和空气中弥漫不散的、绝望与悲伤的气息。
如果他能再强一点……如果他能更早预见……如果他没有在那关键的时刻被绊倒……
“真是……废物啊。”德利特靠在冰冷的墙壁上,把脸深深埋进自己的手掌里,发出一声苦涩至极的轻笑。
脸上,那已经干涸发暗的血迹,似乎还残留着最后的温热触感,粘稠地、固执地提醒着他——
他又一次,眼睁睁地看着重要的人在眼前逝去,又一次,没能守住想要守护的东西。
月光如水,静静流淌在他单薄而疲惫的背上,肩膀因为压抑的哽咽而无法控制地耸动着,却没有发出一丝声音。
他不能哭。
从卡尔菈用生命将他推开,将守护的责任交托给他的那一刻起,他就不能再像个无助的孩子一样哭泣了——他必须成为艾伦和三笠的依靠,必须成为他们新的“家”,必须变得足够坚强,去面对这个残酷的世界。
第二天的太阳,依旧按照亘古不变的规律,从地平线上升起,光芒刺眼,仿佛昨天那场惨绝人寰的灾难,只是一场集体做过的噩梦。
艾伦睁开眼,茫然地看着头顶陌生的、布满蛛网的仓库天花板,愣了很久,很久。然后,昨天的记忆如同决堤的洪水,带着所有的血腥与绝望,轰然涌入脑海。
他的眼圈瞬间变得通红,嘴唇不受控制地哆嗦着,却奇异地没有流下眼泪——或许,所有的泪水,已经在昨天流干了。
“先吃点东西吧。”德利特的声音在旁边响起,带着一夜未眠的沙哑。他递过来一个看起来干硬粗糙、甚至沾着些许灰尘的黑面包。
这是昨天在船上分发救济食物时,他领到后一直小心藏在怀里的。
艾伦默默地接过面包,视线模糊了一瞬,一滴滚烫的液体终于不受控制地落下,砸在面包粗糙的表皮上,洇开一小团深色的湿痕。他哽咽着,用力咬了一口,干涩粗糙的面包碎屑剌过喉咙,带来一阵刺痛,可他依旧机械地、一口接一口地、用力地咀嚼着,吞咽着,仿佛在吞咽下所有的痛苦、仇恨与无力。
“哥哥,我和阿明领到面包了。”三笠拉着阿明的手走了过来。阿明原本明亮的蓝眼睛里此刻也布满了血丝和未散的惊恐,金色的短发上沾着几根稻草,手里紧紧攥着一个比德利特那个更小的面包。
“阿明,你爷爷还好吗?”德利特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一些,伸手轻轻摸了摸阿明柔软的金发。
阿明点了点头,小声说:“爷爷没事……他让我来看看你们……怕有人欺负你们。”他顿了顿,抬头看着德利特,眼神里带着担忧,“爷爷还说,要是你们没地方去,或者……或者有人找麻烦,可以去我们那边挤一挤。”
德利特勉强扯出一个算是笑的表情,刚想说什么,突然一个激灵,想起了那个关键的人物:“格里沙叔叔呢?你们看到他了吗?”
艾伦和三笠都愣住了,互相看了一眼。
艾伦低下头,声音沙哑而不确定:“爸爸……他之前去外地出诊了……应该,应该没事吧。”这话说得毫无底气,连他自己都无法相信。在这样席卷整个玛利亚之墙的灾难面前,个人的生死,显得如此渺小和随机。
他的话音刚落,仓库门口就传来一阵急促而凌乱的脚步声。一个高大的、穿着沾满泥土和草屑的深色外套的身影冲了进来——正是格里沙·耶格尔。
他的头发凌乱不堪,眼镜歪斜地架在鼻梁上,平日里总是梳理得一丝不苟的仪容此刻荡然无存。眼睛里布满了蛛网般的血丝,眼神里混杂着极度的焦虑、恐惧,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某种决心?
“艾伦!三笠!德利特!你们没事吧?有没有受伤?吃东西了吗?”他冲过来,蹲下身,双手紧紧抓住艾伦的肩膀,力道大得让艾伦微微皱眉,然后又快速摸了摸三笠的头,最后目光扫过德利特,动作急切得近乎粗鲁,像是在反复确认最重要的珍宝是否完好无损。
他的目光在三个孩子身上快速扫过,然后,像是意识到了什么,猛地投向仓库的各个角落,脸上的急切如同潮水般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逐渐凝固的、不祥的预感。他的声音突然低沉下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卡尔菈呢?”
德利特的头垂得更低了,几乎要埋进胸口。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的嫩肉里,带来尖锐的疼痛,却远不及心中的万分之一。
他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得发痛,声音沙哑得像是被砂纸打磨过:“阿姨她……她没能……逃出来……”
格里沙沉默了。
他站在原地,如同一尊瞬间失去所有生气的石雕。
阳光从仓库高处的破窗斜射进来,恰好落在他僵直的背上,却没能带来一丝暖意,反而勾勒出一种深入骨髓的孤寂与冰冷。
时间仿佛过去了很久,又仿佛只是一瞬。他终于动了动,伸出手,重重地拍在德利特的肩膀上。那手掌沉重而冰凉。
“没事的。”他说道,声音很轻,很平静,平静得近乎诡异。
没有预料中的崩溃大哭,没有歇斯底里的质问。格里沙的脸上,甚至没有太多显而易见的、纯粹的悲伤。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死寂的平静,以及在那平静之下,翻涌着的、某种德利特无法完全理解的、近乎殉道者般的决绝。
为什么……这种感觉如此熟悉?
格里沙拉起艾伦的手,目光扫过德利特和三笠,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急促:“我跟艾伦单独说点事,很快回来。”他没有等待任何回应,便拉着满脸茫然、还沉浸在母亲逝去悲痛中的艾伦,快步走出了仓库,身影很快消失在门外那片在晨光中显得格外茂密幽深的丛林里。
“哥哥,我们要不要跟过去看看?”三笠看着他们消失的方向,轻轻拉了拉德利特的衣角,黑眸中充满了不安。她也敏锐地察觉到了,格里沙叔叔刚才的状态,非常不对劲。
德利特的心脏莫名地加快了跳动,一种强烈的不安感攫住了他。格里沙刚才的表情,绝不仅仅是一个失去妻子的丈夫应有的悲伤。那里面掺杂了太多复杂的东西,痛苦、挣扎、愧疚,以及……一种义无反顾的、近乎疯狂的决心!
“他的表情……太不对劲了。”德利特低声说,眉头紧锁,“我总觉得……要发生什么。”
而且,那种熟悉感……到底来自哪里?
他快速嘱咐三笠留在原地照看阿明和他们的食物,然后深吸一口气,借着仓库周围杂乱堆放的木箱和灌木丛的掩护,悄无声息地跟了上去。
他小心翼翼地潜行,拨开沾着晨露的枝叶,尽量不发出任何声响。很快,他看到了丛林深处一小片相对开阔的空地。格里沙和艾伦正站在那里。
德利特屏住呼吸,隐藏在茂密的树丛后,透过枝叶的缝隙,紧紧盯着空地上的两人。距离有些远,他听不清格里沙具体在对艾伦说些什么,只能看到格里沙蹲着身,双手紧紧抓着艾伦瘦小的肩膀,脸上的表情激动而痛苦,嘴唇快速开合着,仿佛在急切地交代着极其重要的事情。
然后,他看到格里沙从口袋里掏出了一样东西——那把古老的、造型奇特的钥匙。格里沙将钥匙郑重地、几乎是强行地塞进了艾伦的手中,紧紧握住。
随后,他不顾艾伦的哭喊,用一个造型有些奇特的注射器猛地朝艾伦的手臂扎了进去,咬牙切齿的把其中的液体全都送入了艾伦的身体。
最后,格里沙猛地抬起头,仰望着天空。那一刻,他脸上的表情复杂到了极点——巨大的痛苦、无尽的不舍、深沉的愧疚,然而,所有这些情绪,最终都汇聚成了一种无比坚定、甚至带着某种解脱意味的决绝,仿佛在向冥冥中的存在忏悔,或者祈祷……
德利特心中警铃大作。
紧接着,一道他从未见过的、耀眼到极致的黄色闪电,毫无征兆地、撕裂了清晨的天空,带着毁灭性的气息,精准无比地轰击在格里沙和艾伦所在的位置。
轰!!!!
震耳欲聋的巨响伴随着强光瞬间爆发,刺得德利特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泪水被强光刺激得涌了出来。
当他强忍着不适,再次睁开双眼时,空地上的景象,让他全身的血液仿佛在刹那间彻底冻结。
原地出现的,不是一个被雷劈成焦炭的尸体。
而是一个……巨人!
一个体型消瘦,却肌肉线条分明,黑发绿瞳,脸上带着一种混合了痛苦与狂暴神情的小型巨人。它静静地站在那里,周身散发着不祥而强大的气息。
而艾伦……消失了。
不!不可能!艾伦他……
就在德利特几乎要不顾一切冲出去的瞬间,那个黑发绿瞳的巨人,做出了一个让他灵魂都为之战栗的动作——
它低下头,张开嘴,将站在原地、脸上还挂着泪水、嘴里似乎仍在无意识地喃喃说着些什么的格里沙,抓了起来,然后……吞了下去。
什么!!!
德利特的大脑一片空白,巨大的冲击让他几乎窒息。
他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就要如同离弦之箭般冲出去阻止这骇人听闻的一幕。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仿佛某个关键的闸门被强行冲开,无数被封锁的、属于另一个世界的记忆碎片,如同沸腾的岩浆,猛地从他的意识深处喷涌而出。
【进击的巨人……传承……记忆……格里沙是上一任进击的巨人……艾伦在无意识中……继承了这份力量……吞噬……是继承的唯一方式……这是……注定发生的……】
破碎的信息如同拼图般快速组合,一个残酷而惊人的真相,浮现在他的眼前。
他明白了。
一切都串联起来了。
这不是谋杀。这是……传承。
是格里沙自己的选择。为了某个更宏大的、他尚且还没回忆起来的目标,格里沙选择了这条道路,将自己的力量、记忆、以及这份“弑父”的、无比残酷的真相与使命,一同交给了艾伦。
德利特强行刹住了即将冲出去的身体,脚步如同灌了铅般沉重地定在原地。
他死死咬住自己的下唇,直到尝到腥甜的血腥味。
他不能阻止。
这不仅是对格里沙自我选择的尊重,更是因为他内心深处有一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声音在疯狂警告他——贸然干涉这段关键到足以影响整个世界走向的“剧情”,可能会引发无法预料的、灾难性的连锁反应,甚至可能导致比现在更加糟糕、更加绝望的未来。
他只能……做一个沉默的、痛苦的见证者。
将这份沉重得足以压垮灵魂的、可怕而悲哀的真相,深深地、永远地埋藏在心底,独自承受。
空地上,那个刚刚诞生的、吞噬了“父亲”的进击的巨人,身体开始剧烈地蒸发出大量的白色蒸汽,庞大的身躯如同融化的冰雪般迅速消散、缩小。
最终,所有的蒸汽散去,空地上只剩下一个昏迷不醒的、蜷缩在地上的小小身影——艾伦。
德利特站在原地,深呼吸了数次,才勉强压下胸腔里翻江倒海的情绪。他迈着有些虚浮的脚步,一步一步,沉重地走到艾伦身边,蹲下身,小心翼翼地将这个命运多舛的少年背了起来。艾伦的身体很轻,轻得让人心疼,像一片随时会被风吹走的羽毛。
他背着艾伦,一步步朝着仓库的方向走去。
每走一步,都感觉脚下的土地格外沉重。他在心里默默地、一遍遍地告诉自己:这个秘密,关于格里沙叔叔的真相,关于艾伦继承的力量,他会永远、永远地藏在心底,直到……直到或许有一天,艾伦自己发现,或者世界需要他知道的那一刻。
回到仓库,三笠立刻迎了上来,担忧地看着德利特背上昏迷的艾伦:“哥哥,艾伦没事吧?格里沙叔叔呢?”
德利特疲惫地摇了摇头,脸上努力维持着平静,声音却带着无法掩饰的沙哑与沉重:“…格里沙叔叔…他…没能赶回来…或许…在外面……遭遇了不测……”他顿了顿,补充道,“艾伦只是……受了太大的惊吓和悲伤,晕过去了,让他睡一会儿吧。”
三笠是个敏感的孩子,她清晰地感觉到了德利特身上那股几乎要满溢出来的、混合着巨大悲伤、压抑和某种了然情绪的复杂气息。
但她没有再多问。
她相信哥哥,知道哥哥不会伤害她和艾伦。只是默默地帮助德利特将艾伦安置在铺着破布的地面上,细心地为他整理好衣角。
夜色再次降临,德利特在仓库里点起了零星的火把,光线昏暗而摇曳。
三笠蜷缩在简陋得几乎无法称之为被褥的毯子里,望着仓库破窗外那片陌生而冰冷的星空,声音轻得像是一片羽毛,仿佛随时会消散在空气中:
“哥哥…我们…还有家吗?”
德利特坐在她身边,伸出手,轻轻握住她冰凉的小手,试图将自己微薄的温暖传递过去。他的目光也投向窗外无垠的夜空,沉默了片刻,才用一种异常坚定、却又带着无尽温柔的语气说道:
“家,从来就不只是一栋房子,三笠。”
“家是…无论我们在哪里,是在破旧的仓库,是颠沛流离的路上,还是在未来的某个未知之地……只要我们还在一起,彼此守护,互相支撑,不离不弃……”
他转过头,看着三笠在昏暗光线下依旧明亮的黑眸,一字一句地说道:
“那里,就是我们的家。”
“家还在。我,你,艾伦。我们三个人,就是新的家。”
三笠静静地听着,黑暗中,她沉默了很久很久。
然后,她反手,更加用力地、紧紧地握住了德利特的手,那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他的指骨,仿佛抓住了这黑暗绝望世界里,唯一的、坚实的浮木。
“…嗯。”她最终只发出了一个极轻的音节,却蕴含了全部的信赖与依靠,“我们…要一直在一起。永远。”
等到艾伦和三笠都因为极度的疲惫而沉沉入睡,呼吸变得均匀之后,德利特才在一个远离他们的角落,靠着冰冷的墙壁坐下。
他闭上眼睛,试图整理混乱的思绪。然而,就在他精神放松下来的瞬间,一股强大的吸力传来,他的意识猛地向下沉坠,再次进入了那个熟悉的、由光与古老石质构筑的遗迹空间。
夕阳永恒般地将橘红色的光芒涂抹在森林中的断裂的巨大石柱和倾颓的神庙残垣上,空气中弥漫着时光沉淀下的尘埃与静谧。他径直走到那扇巨大的、布满神秘纹路的石门前,目光落在门中央那个熟悉的、如同飞鸟展翼般的符号上。
这扇门后,尘封着《进击的巨人》世界全部的“剧情”,藏着他丢失的、关于这个世界的“预知”记忆。
只要打开它,他就能清晰地知道未来会发生什么,知道哪些悲剧可以避免,哪些道路可以选择。
可是,这扇门是如此沉重。
他每次拼尽全力,也只能推开一条微不可查的缝隙,甚至很多时候纹丝不动。
那后面仿佛有着整个世界的重量在阻挡着他。
“到底要怎样……到底需要什么样的力量,什么样的契机,才能彻底打开你……”德利特将手掌贴在冰冷粗糙的石门上,感受着那亘古不变的凉意,喃喃自语,声音里充满了不甘与渴望。
就在他几乎要被无力感再次淹没,准备像以往无数次那样暂时放弃之时——
或许是他内心深处那股强烈到极致的、想要守护艾伦和三笠、想要改变悲剧命运的意志,与他体内的奈克瑟斯之光产生了前所未有的、更深层次的共鸣。
石门之上,那个代表着奈克瑟斯能量核心的符号,毫无征兆地,爆发出了前所未有的、璀璨夺目的光芒。
那光芒如此强烈,甚至刺痛了德利特意识体的“眼睛”。
紧接着,仿佛堤坝被彻底冲垮,无数纷乱、磅礴、光怪陆离的画面、声音、情感洪流,如同宇宙初开时的能量喷发,透过那仅仅推开一丝的、微不足道的门缝,汹涌地、狂暴地冲入了德利特的意识。
他看到一个银色的巨人,在燃烧着熊熊烈焰的城市中,与扭曲恐怖的巨大异生兽惨烈搏杀。巨人身上的铠甲布满了狰狞的伤口,光粒子如同血液般不断逸散,可他依旧坚定地举起了手臂,凝聚出最终必杀的光线……
他看到一个战士,跪倒在冰封万里的、环绕着星环的奇异星球表面。他手中的进化信赖者闪烁着微弱却不肯熄灭的光芒,身后,是如同潮水般涌来的、形态各异的可怕怪物。战士的脸上满是疲惫与伤痕,眼神却如同北极星般坚定……
他看到一个身影,在熔岩翻涌、地核崩裂的绝境中,义无反顾地跃入一个不断塌缩的黑洞。光粒子在他身后疯狂逸散,却奇迹般地凝聚成一对光辉的翅膀,他最后的声音在能量的风暴中回荡:“别让光熄灭——!”
“别让光熄灭!”
一个嘶哑、疲惫,却带着钢铁般意志的声音,突然直接在德利特的“耳边”炸响。他猛地“抬头”,看到一个浑身浴血、银色铠甲破碎了近半的男人,跪在一片焦黑、冒着滚滚浓烟的大地上。男人的左臂被一种不祥的、蠕动的黑色纹路所吞噬、侵蚀,可他仅存的右臂却死死撑着地面,那双透过破损面甲露出的眼睛,燃烧着永不屈服的火焰。
他是这道奈克瑟斯之光所寻找到的第一位适能者。
更多的记忆碎片如同流星雨般砸来:
第三百二十七任适能者在倾盆暴雨中,启动了最后的层叠光线·风暴,绚丽的光线划破如墨的夜空,短暂地照亮了下方人类城市中,那些仰望着、带着希望与祈祷的面庞……
第七百六十九任战士,化为一道耀眼的光芒,决绝地撞向一颗即将引爆的超新星,能量轨迹在深邃的宇宙背景中,留下了一道永恒不灭的光之刻痕……
还有无数看不清面容、不知姓名的适能者,他们在不同的时间线,不同的维度战场,面对不同的敌人,却都以同样坚定的姿态,举起了手中的进化信赖者,喊出了同样守护的誓言,燃烧了自己,照亮了黑暗。
轰——!!!
遗迹空间中央,那道原本连接天地的光之柱,猛然向内坍缩,形成了一个吞噬一切光线的奇点。紧接着,初代适能者那残破的、近乎透明的虚影,仿佛跨越了无尽的时空长河,从一道裂开的时空缝隙中,艰难地伸出了一只同样虚幻的手。
德利特福至心灵,没有任何犹豫,下意识地伸出了自己的手,与那只跨越时空伸来的手,紧紧相握——
嗡!!!!
无法用言语形容的强光,瞬间吞噬了一切。
德利特感觉自己的每一个细胞都在沸腾、在尖叫、在重组。
血液里仿佛奔涌的不再是血液,而是无数温暖而强大的光之粒子。
他口袋里的进化信赖者实体在现实世界中剧烈震颤,泛起了红绿双色交织的、前所未有的光芒,金属外壳上,神秘的纹路如同拥有生命般疯狂生长、蔓延。
他胸口的能量核心不由自主地显现出来,浮现出古老而神秘的铭文,红色的光辉如同心跳般搏动,映照得整个古老的神庙遗迹都在随之颤抖。
脚下,坚实的地面裂开巨大的缝隙,金色的、复杂而神圣的、如同诺亚之翼般的巨大图腾在裂缝中展开,散发出浩瀚的能量波动。周围,历代适能者战斗留下的残影、他们的信念与经验,纷纷化作无数闪烁的流光,如同夏夜旷野上飞舞的萤火虫,又如同百川归海,从四面八方汇入德利特的身体,与他融为一体。
这是……光的传承。
是这道游荡于不同宇宙、寻找适能者的奈克瑟斯之光,真正意义上、毫无保留地认可了他这位当前的持有者。
开始将跨越无数时空、历经无数战斗所积累下的庞大记忆、经验、技巧,以及对光之力的深刻理解、对“守护”这一信念的终极诠释,海量地、毫无保留地交付于他。
德利特感觉自己的意识仿佛被投入了一个信息的宇宙风暴中心,剧烈的、灵魂层面被撑开的痛苦席卷而来,几乎要将他撕裂。但他死死咬着牙,凭借着内心深处那份绝不放弃的守护执念,硬生生地支撑了下来。
他胸口的能量核心铭文流转得越来越快,手中的进化信赖者虚影也变得更加凝实、华丽,散发出更加强大的气息。
不知在时间的乱流中漂泊了多久,那信息的洪流才终于渐渐平息,最终完全融入德利特的意识深处,成为了他的一部分。
德利特的意识体瘫倒在遗迹空间冰冷的地面上,仿佛经历了一场旷日持久的惨烈战争,精神层面的脱胎换骨带来的巨大负荷,让他连“思考”都觉得疲惫。但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内在”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无数难以计数的战斗本能、光线运用技巧、能量精细操控法门,以及对奈克瑟斯之光本质的理解,都如同与生俱来般烙印在他的灵魂里。他,正式成为了被这道光真正认可的、合格的、承载了无数前辈遗志的适能者。
狂喜,如同温暖的泉水,瞬间涌遍全身。
他成功了!他拥有了改变未来的知识和潜力!
他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尝试着去调动体内那仿佛变得无穷无尽、浩瀚磅礴的光之力。他想要感受这份新生的、强大的力量,想要立刻试验那些刚刚获得的、精妙绝伦的战斗技巧。
然而——
就在他引动光能的刹那,一股无形无质、却庞大到令人绝望的压制力,如同《进击的巨人》世界本身所形成的、最坚固冰冷的枷锁,瞬间从四面八方的虚空中笼罩而来,将他体内那澎湃汹涌、试图奔流的光能,强行地、粗暴地压缩、约束回了原来的水平。
甚至比之前更加凝滞,更加难以调动。
世界意识出手了。
这个世界的底层规则,依然在顽固地排斥着、压制着任何超出它框架允许范围的“异常”力量。它“允许”德利特“拥有”这份来自异时空的传承知识和潜力,却绝不允许他“使用”超出当前世界极限的光之力量。
那扇刚刚迸发出璀璨光芒的石门,在短暂地闪耀后,再次变得沉寂、古朴,只留下一条比之前似乎微微宽了一絲丝、几乎无法用肉眼察觉的缝隙,顽固地横亘在那里,嘲弄着他的努力。
“世界意识你玩我呢——!!!”
德利特的惨叫和怒吼,混合着巨大的失望与哭笑不得的情绪,响彻了整个寂静的遗迹空间,回音在古老的石柱间孤独地回荡着。石门仿佛闪动了一下微不可查的光,随即彻底恢复了死寂,像是在无声地嘲笑他的天真与无能。
他站在原地,胸口剧烈起伏,过了好一会儿,却突然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从最初的苦涩,渐渐变得释然,甚至带上了一丝坚定。
就算力量被世界规则锁住了又怎样?
就算关于这个世界的“预知”记忆没能完全恢复又怎样?
他现在,拥有了历代奈克瑟斯适能者跨越无数战火锤炼出的战斗经验和技巧。
这些经验技巧,本身就是这个世界上最宝贵的财富之一!它们能让他以更高效的方式运用当前被允许使用的力量,能让他更冷静地面对绝境,能让他更有效地保护想要保护的人!
他还有无论如何都要守护的艾伦,三笠和阿明。
他还有改变未来悲剧的可能性和决心。
德利特紧紧握住了手中那似乎变得更加沉重、承载了更多意义的进化信赖者,深深地看了一眼那扇依旧紧闭的石门,然后毅然转身,朝着遗迹空间之外,朝着那个充满残酷与希望的现实世界走去。
夕阳金色的光芒落在他逐渐凝实的意识体上,将他的影子在古老的地面上拉得很长很长。他知道,前方等待着他的只会是更加惨烈的战斗与牺牲。
但他不会退缩,也不会再感到无能为力。
因为他是德利特,是真正意义上得到了奈克瑟斯之光传承的适能者,是艾伦和三笠的哥哥,是他们此刻以及未来唯一的“家”。
他会带着历代适能者燃烧自己照亮黑暗的意志,带着卡尔菈用生命传递的最后的期望,带着对逝者的怀念与对生者的责任,坚定地走下去——
直到把所有巨人驱逐出去的那一天,直到他们四个人能真正地“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