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时天蒙蒙亮,陈俊就来婆婆家叫林亦忻和易雨卿收拾好去爬山了。
天空一片澄净,仿佛昭示着今日不会落雨。
易雨卿穿了一身素净且方便登山的衣服,再把头发扎起来,整个人显得极为干净利落。
两人站在山脚下寻找着长木棍,易雨卿每年清明都会回去拜祖,所以知晓山有多高,坡有多斜,路又有多陡峭。
她习惯握着一根木棍在手里,万一土地泥泞不已,走不踏实摔跤也说不定。
山脚不远处就是元鹤归的家,整体看上去朴素无华,瓦房木棚,就架起了一个普通人遮风避雨的地方,就形成了和睦相处的家 。
须臾片刻,欧阳鹏和欧阳汀雨终于出现了。
今日的欧阳汀雨着素月绫缎,袖口和领口绣着大小不一的白色石榴花,周围有绿线穿插化作叶片,整个人清新脱俗。
欧阳汀雨率先出声:“陈叔!临君,思君!早上好!”
陈俊和欧阳汀雨即便昨夜口头上有差异,却都并未放在心上,都在心照不宣的互相打着招呼。
有些村民也会往这条路走,此时已有几位青年和中年男人先行上山了。
易雨卿看着地上有些湿湿的土地,周围的野草也都盛着晶莹剔透的露水,空气中是淡淡的植物清香。
林亦忻手握着长木棍走在易雨卿前面,所有人都在默默的行走,陈俊和欧阳鹏走在最前面带路,毕竟是亲兄弟,一路上都在闲聊。
易雨卿时不时的回头关注欧阳汀雨的状态,发现她并没有落下就舒心了。
终于步至平地,周围荒草丛生,许多坟墓都被野草遮挡住了,凉风习习。
陈俊和欧阳鹏提着镰刀去除草,这约莫与人同高的野草除起来还真有些麻烦,两人不仅要除坟墓周围的,还要除另一条路方便后面村民上下山的路,此刻有些忙的不可开交。
欧阳汀雨抬头环顾四周,只有寥寥几棵低矮的树木,一望无际的野草,不止爹爹和陈叔,不远处也有很多青年弯腰埋头苦干。
欧阳鹏不让三个女孩子拿刀,怕伤到手,对此欧阳汀雨也没反驳,反正让她除草效率肯定很低就对了。
把野草除掉之后视野广阔了不少,譬如不远处有些下坡的地方密林幽暗,还有那些如小山坡般冒出头的坟墓。
易雨卿和林亦忻在空地上守着有布袋装着的纸衣和纸钱,林亦忻贴心的为她赶去蚊虫。
易雨卿低头看看脚下密布的蚂蚁和不知名的小虫,它们来往不绝,却看得内心一阵恶心。
易雨卿闭目叹息:前世的我啊,你也会如我这般怕虫子吗?
除完草后,陈俊修补了坟墓的破损之处,欧阳鹏点上香烛插在泥土上,又吩咐了易雨卿和林亦忻准备烧纸钱,欧阳汀雨则是摆好酒水和水果,一切都做好之后,陈俊和欧阳鹏认真的跪拜在地上。
欧阳汀雨眼中略显惊讶,小时候来陪父亲祭祖的印象已经没了,看着位高权重的父亲这般虔诚跪拜,庄重感终于慢慢攀岩至内心。
自打有记忆起,每年的清明父亲都不会缺席,无论风吹雨打,还是交通不便,始终雷打不变的回到这片土地上。
母亲陪伴父亲回来的次数寥寥无几每次回来母亲的神情都无比庄重并认真的嘱咐父亲。
虽然清明并不强迫所有家人共同回去祭祖,导致自己对这份庄严肃穆的态度有些陌生。
欧阳汀雨看见陈叔和爹爹起身之后,陈临君和何思君便走上前,双手合十在胸前,默默的弯腰致礼。
一路都是畅言,周围也是其他的说话声。
庄严和轻松?
清明时分,祭拜着离别,寄托着思念,以及对未来的期许。
这些都是书上看到的文章会提及,没想到自己也能感同身受了。
欧阳汀雨在两位堂妹走了之后,也上前虔诚的祈祷,这一回眸中也蕴含着庄严。
欧阳鹏继续带着路,看着爹爹轻车熟路的模样,欧阳汀雨忍不住道:“爹,这些路你怎么记得这么熟啊?”
欧阳鹏无奈一笑:“你以后就知道咯!”
他们顺着一条路下了坡,没想到下坡后又是一大片平地,这里的树木很高很高,几乎要遮住所有的日光,林中只剩下浓浓的翠绿色。
易雨卿一路跟着,祭拜了好几位祖宗。
密林幽暗,只余虫鸟一唱一和,响彻在枝叶与高空中。
正在下山之时,清风徐徐,易雨卿感到脸上有些湿润,抬手抹去,竟恍惚发觉又落雨了。
好在雨不大,随着微风飘飘洒洒降临大地,眼前又是一片被雨模糊了的景象。
又看到了山脚下元鹤归的房子,欧阳鹏却说道:“你们先回去,我们还有几位祖宗没拜呢!”
欧阳汀雨才刚回头就看见自己的爹爹和陈叔已经转身走向另一条山路了。
欧阳汀雨望了望天,没说什么,这雨感觉要变大,不回去的话自己浑身湿透且不说,走山路出意外还要惹人担忧,便催促着两位表妹也回去。
易雨卿和林亦忻抬手挡在头上,三人快步走了回去。
回到家后婆婆看到淋湿的二人,“诶哟”了一声,把她们赶去洗了个热水澡。
洗完之后陈俊也来到了婆婆家,享受着热腾腾的饭菜。
陈俊明天又要离开村子了,说是工作繁忙,不容许空窗期了。
陈俊对两个女儿没什么要求,此刻手上的筷子不断的送着菜肴到二人碗中,嘱咐着:“在村里乖乖听婆婆的话,到年纪了就嫁人,平淡活着就好。”
林亦忻握着筷子的手一顿,感到一阵不适,胸口似有一块大石压着,透不过气。
“我不想嫁人……”
陈俊奇怪的看了一眼林亦忻:“说什么胡话,女孩子不嫁人她能活下去吗?”
就好似断定了两人不会反抗,不会反驳,一生都在顺从他的意愿,偶尔的偏差让陈俊出乎意料,但他肯定她们的命运不会发生任何改变。
“我不想嫁人。”
如果前面那句还有些顾虑和犹豫,这一句却带着冲破一切束缚的决绝。
易雨卿跟着道:“我也不要嫁人!”
陈俊疑惑的看着两人的脸,憔悴又带着黑眼圈的脸庞顿时升腾起一股怒火。
“你们跟谁学的?”
此时这两人都不言语。
林亦忻不答反道:“我要读书。”
陈俊两眼冒着火光,浓眉一皱:“我问你们到底跟谁学的!”
“跟我学的。”
一旁安静坐着的婆婆终于出声,平静嘶哑的声音带着不容拒绝的威慑力。
陈俊:“娘……”
易雨卿内心呼出一口气,刚刚被陈俊盯着大气都不敢喘,可是她知道这是何思君真正想说出来的话,她怕不说,会一直难受着直到找到尘倾之物然后离开这个世界。
“俊儿,老婆子我待在村子里这么久思想都没有你封建,你是如何得知女子读书闯不出一番天地啊?”
陈俊皱眉反驳:“这女子读书,有何用处?孩儿不知,况且,她们早已经过了年龄,还不如安心寻一处人家嫁了,延绵子嗣。”
易雨卿内心啧了一声,这陈俊,脑子没问题吧。转而内心又悲伤起来,别说古代,就算是现代也还是有很多农村的父母看不起女孩读书,怀着严重的重男轻女思想。
她们被困在大山,被锁在婚房里,被绑在孩子身边……宛如行尸走肉,又如山间孤魂,飘荡着,踌躇着。
婆婆眯起眼睛看他:“我不认为女子读书毫无用处,老婆子我也识字,可家境贫寒半道辍学,而我倾尽心力送你和鹏儿读书,结果你们两个一个天一个地,这就是你说的男儿读书处处有用?”
陈俊顿时红了脸,有些羞愧。
“鹏儿说读书识字什么时候都不晚,只要有心,婆婆我相信做什么事都能成功,那你呢?科举落榜你言命数如此,你可曾坚持过?”
婆婆的语气中难掩犀利和冰冷:“这些年来,你时常春节也不回来,两个女儿放在村子里,她们受伤了,你不知,她们想父母了,你们不晓得,如今催着嫁人,可曾想过她们也幻想寻得良人如你和何娘那般的互相倾心?”
婆婆一巴掌拍在桌子上,震得茶壶和杯子有些摇晃。
陈俊看出来婆婆生气了,他一言不发的离开屋子,撑着伞回去小院了。
林亦忻和易雨卿面面相觑,更不敢说话了,手拉着手回自己的房间。
婆婆在大厅坐了一个晚上,凌晨四点半的时候,陈俊重新来到婆婆的小院,透过窗纸,能看到佝偻着背的母亲默默坐着。
陈俊心头越发不是滋味,他坐在石桌前,将提前写好的那封信用小石块压着,就这样坐等着天亮。
“亲爱的临君,思君,你们昨晚可曾怨过为父的发言?我一再反抗你们读书,一是因为为父曾经落榜,二是为父希望你们能平淡的度过一生。可是昨夜,你们的神情与回答如此坚毅,让为父有些受惊。回去之后为父一夜没睡,我曾经想如果你们是男子的话,我就会接到城中,让你们受高等教育。此时想来,我竟如此迂腐,如今十六年过去,我们的会面却寥寥无几,不知你们可还记得你们母亲的音容笑貌?我细细想来,代换身份,竟发觉若我身为女子处境会如此悲哀,可怜我还总是限制你们,命令你们。汀雨这孩子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我们没有他们家的条件,但昨日我跑去寻找教书先生家里,央求着多设两个学位供你们上学,虽超出了我的预支,但我想你娘应该也不会反对。”
煤油灯下,陈俊凝神书写。
“上学的日子在下月的这个时候,你们可不要半途而废。对了,你们婆婆生了很大的气,我知道是为父的错,也不央求你们原谅,为父平庸的一生毫无水花,想到此我竟还如此心安理得,所以我期盼你们啊,未来能多出去闯一闯,鱼儿潜水,发觉海底一望无际,偶然冒头吐泡,却发现天空更为广阔无垠。临君,思君,这个世界很大,你们莫要安于现状。”
陈俊,亲笔。
易雨卿握着信,和林亦忻一起默读着。
看完之后,易雨卿久久说不出话。何思君,你与你的姐姐在过去争得了读书的机会,将命运把握在自己手中,我真替你们高兴。若是全天下的女孩都能如此,该多好呢?
石桌上的篮子里还有一些盘缠,想来也是陈俊放的。
今日欧阳汀雨又穿上绣着艳红石榴花的罗衫裙,发髻简单又不失大气,红珠宝钗的流苏随着走路而摇晃。
今日要父亲要去串门,欧阳汀雨好奇的要跟着,她悄悄瞥一眼欧阳鹏,心道:父亲怎么跟村里人都这么熟?
看着路边的大黄狗趴着歇息,吐着舌头东张西望,还有偶尔几只鸡来回踱步,都为这新的一天增添了生机。
虽然村里的饭菜吃不惯,但景色还是一绝的,欧阳汀雨品着远山淡影。
“这不是山脚处的那一户人家嘛?”欧阳汀雨挑眉细想。
“元姨!”
“诶哟,老鹏!这么多年除了陈婆婆就你经常来看我!”元母热情的招待着两人,她知晓因为家境贫寒欧阳鹏经常来造访自家,自己也是感动不已。
“汀雨这孩子真是越长越好看了!我家小子就在里面,汀雨要去找他吗?”
欧阳汀雨面上笑容不减,却暗自想着:本小姐找他干吗?
“元姨,我去洗个手。”
元母随手指了个地:“在那!”
欧阳汀雨其实是想出来透透气的,她觉得她真奇怪,又要跟着父亲串门又不习惯这种没有熟人的场面。
她垂眸缓步走着,木质的屋子看起来很坚固,周围的桌椅陈旧褪色一捆捆木柴全堆在一个小角落。
走到小院,欧阳汀雨轻轻抬眸,就看见一个面容清隽的男孩手持着画笔,架着画板认真的作画,甚至没有注意到欧阳汀雨的存在。
欧阳汀雨缓缓走到他的身侧,原来他画的是一幅远山连绵画,欧阳汀雨默默看着,他手持着画笔来回走动在纸上。
忽而,元鹤归停下笔,就这般看着,好似很为难。
“这一处有些空了,而这一处的色彩太淡了,失了色调平衡。”
看见欧阳汀雨纤纤素手在画上指出不足之处,元鹤归豁然开朗,就着不足修改。
画到一半,元鹤归才侧头打量起来身边的人。那是一个长得如石榴花般惊艳且难以忘记的容颜。
元鹤归欣赏着她衣领、衣摆处的红石榴花,双眼放光:“不知姑娘可否做我的范本?”
欧阳汀雨红唇轻扬:“好啊!”
她在画板前的一根长板凳上坐下,随后双手交叠,一举一动尽显从容。
“不过我这个人做范本没有多少耐心,所以烦请你画快点。”
这是真实话,欧阳汀雨可受不了久坐无所事事。
面前的男孩看起来比她小两岁这样,有些清瘦,想来也是身材未发育完全。
欧阳汀雨转移视线望向远方也不知过了多久,元鹤归激动的欢呼着:“画完了!”
欧阳汀雨赶忙上前查看,谁知看到的一瞬间眉头轻挑,美眸带着些许惊讶,转瞬间化为乌有。
元鹤归画的是一片红石榴树林,他将笔墨着重在果实上,无论是树上结的还是地上坠落的,看起来美味至极。
就着她衣服上的石榴花图案画出此画,欧阳汀雨不免又瞧了眼身侧的少年。
在京中,多少人想为她欧阳汀雨作画她都不感兴趣,总觉得她的美是画不出来的。
“这画,很好看。”
欧阳汀雨发自内心的夸赞。
元鹤归笑着回答:“我觉得是姑娘长得好看,我虽就着你衣服上的石榴花作画,可却觉得姑娘的容貌好似盛开的颗颗石榴树,给人带来无限生机和希望!”
欧阳汀雨很喜欢石榴花,她觉得石榴花最能代表自己,没想到这个少年,却觉得她能反映出一片盛开的石榴林。
欧阳汀雨的内心并非没有触动,她问道:“这幅画能否赠予我?”
元鹤归大方的交给她,在欧阳鹏接济他们一家的时候,他终于能选择自己最爱的画画了,虽然家庭拮据,但母亲也不甚反对。
欧阳汀雨知晓这孩子叫元鹤归,她觉得这个名字很好听,有种鹤归空山的飘逸。
在这里多待了几日,欧阳鹏也要回京了。
欧阳汀雨望着自己带来的经书,若有所思。
最终还是决定在临行前把这些经书送给两位堂妹,并在这日和爹爹与婆婆道别。
欧阳汀雨的发髻上别着一朵娇贵的石榴花,衬得她极有气色。
“婆婆,临君表妹,思君表妹,下次再见!”
林亦忻和易雨卿挥手道别:“表姐,欢迎下次回来!”
这朵石榴花漫过林间,跋涉过山间,品过粗茶淡饭,如今要回到热闹的京城了。
林亦忻和易雨卿来到无人居住的小院,房间内的一切都收拾整齐,被褥方正,窗户紧闭。
婆婆吩咐她们看看屋内有没有杂货,若是没有就拿上这枚钥匙将院门锁上。
两人检查完毕之后,反而觉得内心更为空旷。这几日她们会来这里喊人吃饭,毕竟离婆婆家不算远,也曾在夜间眺望的时候看见他们的窗户久亮不绝。
如今,又要变回一片寂静了。
易雨卿上锁之后叹了一口气。
林亦忻拍拍她的肩膀:“重逢与离别都是循环往复的。”
易雨卿点点头:“我知道,我只是受不了一个房子,在一瞬间齐聚一堂,又在一瞬间离堂而去,徒留一地凄凉罢了……”
往年回老家,和七大姑八大姨相聚的时候,热闹非凡,好似永远不会散开,而过了几日之后,大人要忙着工作,学生要忙着读书,再大的房子又如何?它亘古不变,它历经风雨,它在等着孩子回归。
易雨卿转而微笑的看着林亦忻,眼眸亮晶晶的:“林梓,没有任何一个人、任何一件事是一成不变的,于未来中寻求变数,莫困于过去的不变中,这就是我的想法。”
房子虽是死物,却会静候你的归来,给你心灵的慰藉,让你更好的应对未来的每一处未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