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站在一条黄土铺路的小路上,路边是半人高的杂草,远处是连绵荒废的丘陵,视线所及处有些模糊,但又能完全看清景象。
似幻似梦,幻境……
“长亭街,古道路,星星挂天边……”
不明方向传来稚嫩的歌声,唱歌的应该是个小孩子,调子跑的厉害,词句也咬不清彻。
循声听去,楚元毅目光锁在不远处一座孤零零的茅草屋上,歌声应该是从那里传来的。
那茅草屋看起来十分败落,屋顶茅草稀疏,泥坯墙壁斑驳脱落,一副年久失修,即将倒塌的模样。
他抬头望了望天空,湛蓝如洗,日光正盛,大白天哪来的星星?这不睁眼睛说瞎话呢吗?
楚元毅走到茅草屋前,木门虚掩着,门板上布满了岁月的裂痕。出于礼貌,他抬手在粗糙的门板上叩击了三下。
“咚!咚!咚!”
门内难听的歌声戛然而止。
短暂的寂静后,门“吱呀”一声从里面拉开一条缝隙,一张少年脸探了出来。
那容貌,够惊艳!最引人注目的,是那双眼睛。血红色的眸子中含着水光,而非戾气感。一身过于宽大的红衣,更衬身形单薄,像极了小幽灵。
少年沙哑着嗓子开口:“哥哥是来送饭食的吗?”
他眼神纯真,带着小心翼翼地期待。
楚元毅暂时没有回答,目光越过少年单薄的肩头望向屋内,光线昏暗,陈设简陋,只有一张破木桌和几条破板凳,角落里堆着些干草,除此之外,再无一物。
“白日里哪来的星星?”
少年闻言,仰头看了看天空,像是真看到了星星,脸上露出纯然的喜悦,指着天空某处道:
“你看!繁星点点,像许多小眼睛!甚是好看!阿娘说,等哥哥回来,我们就可以一起去山上看星星了!”他重新望向楚元毅,眼中期待更盛,“哥哥是来陪我去看星星的吗?”
楚元毅沉默地看着他,无语!非常无语!什么星星月亮的,现在哪有功夫跟他在这探讨这些?!
“这星星需要有人指引,你带哥哥去,可好?”他伸出手,只想早点把人带走,去和其他四位仙家会合。
少年眨了眨眼睛,视线落在楚元毅脸上和手指间徘徊了几下,小心翼翼将自己冰凉的手指轻轻搭上那只温暖的手掌。
“哥哥会做剪纸吗?”
少年任由楚元毅握住他的手,将他轻轻从门内带出来,嘴里却问着豪不相干的话:
“阿娘说,红色剪纸贴在窗纸上,甚是好看。门口再挂上两个红灯笼,就和过年一样热闹……”他声音低了下去,带着渴望,“那时候……所有的人,都会回来了。”
楚元毅攥着他纤细的手腕,能清晰地感觉到那皮肤下冰凉的骨感。这孩子,一看就体寒,不过,现在不是关心他的时候。
他说的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话啊?这是不愿跟自己走吗?
“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偏头想了想,不确定回答道:“余窑……嗯……应该是这个名字……”随即,他像是忘了刚才的问题,仰起脸追问:“哥哥好像与他们不同……哥哥你会做灯笼吗?”
…………
自己的名字都记不清吗?
楚元毅忽略了他颠三倒四的话:“你就是情官,对不对?”
话一出,他就觉得自己说的话纯属废话,但不挑明,这家伙东绕西绕的,一直兜圈子。
余窑仿佛没听见这句话,脸上绽开一个纯粹的笑容,反手拉住楚元毅的衣袖,将他往屋里带:
“哥哥,可以一起做灯笼吗?”
楚元毅任由他拉着。
以现在的情况来看,自己说什么都是白说,看来,只好先顺着他的意,然后再想办法破除这幻境将情官带走了。
“当然可以,不过……”
“不会做灯笼,我们剪窗花也可以!”余窑急切地打断他,生怕他反悔。
桌子上散乱地放着一些削好的细竹蔑,还有一沓粗糙未经染色的白纸。
余窑兴高采烈地拿起一张白纸,举到楚元毅面前,笑道:
“哥哥你看,这是今年镇上用朱砂染的红纸,颜色上乘,我跑了好几条街才买到的!用来剪窗花正好!”他用手在那张分明是白色的纸上比划着,“我们剪一只小鸟好不好?阿娘说,小鸟会飞,能飞到很高很高的地方,去找星星!”
这不白纸吗?是他瞎我瞎啊?
楚元毅目光扫过那沓白纸,又落在旁边同样颜色的竹蔑上,试探道:“你确定……用这些?”
余窑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明亮的眸子也暗了下去,低下头,失落道:
“我就知道……没有一个哥哥愿意陪我一起折纸船……年年流下去的花灯,都被捞起来了,我哪里看得到阿娘的花灯,又哪里听得到他们对我说的话……”
他的话始终颠三倒四,逻辑混乱,将星星、花灯、剪纸、哥哥、阿娘这些意象胡乱地串联在一起,给人一种脑袋里混浆糊的感觉。
窗外传来“噼里啪啦”一阵巨响,像是年节时燃放的爆竹,夹杂着烟花升空的尖锐呼啸。
余窑被这声音惊得浑身一颤,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叫,猛地松开楚元毅的衣袖,双手死死捂住耳朵,慌不择路地钻到了桌子底下蜷缩起来。颤抖着伸手抓住了楚元毅的衣角,略带哭腔:
“哥哥快躲起来!快躲起来!他们来了!他们要来了!”
谁?谁要来了?
楚元毅看向窗外,黄土小路,荒芜丘陵,阳光依旧明媚,除了风声和杂草摇曳的沙沙声,空无一物。
那喧嚣的爆竹声仿佛只有余窑一人听得见!
他蹲下身,平视躲在桌子下瑟瑟发抖的少年,缓缓道:
“外面什么都没有,你躲在桌子下做什么?”
余窑收回了抓着楚元毅衣角的手,整个人更深地蜷缩起来,脑袋深深埋在膝盖里,沉闷道:
“星星出来了……纸船飘走了……阿娘说,要回来哄我睡觉了……他们都骗我了……”
有人骗了他?
“别怕,告诉哥哥,他们是谁?”
桌子下的身影僵了一瞬,过了一会儿,缓缓抬起头,露出一双湿漉漉的眼睛,那眼睛里没有了之前的纯真,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茫然和期待,小声反问道:“怕吗?不怕!我在等哥哥回来啊!”
…………
算了,还是带回去慢慢研究吧……
“跟我走吧。”楚元毅再次伸出手。
余窑看着他伸出的手,没有动,固执地摇摇头:“花灯丢了……哥哥回来陪我找花灯。我走了,哥哥就找不到我了,也找不到花灯了……”
花灯?
“你是不是有什么苦衷?或者……”
余窑再次打断道:“没有啊,我每天活的快乐的,哥哥马上就要回来了,回来我们一起过年,哥哥说要给我买糖人,让我乖乖在家等着……”
这家伙,人家说东他说西,让他打狗他撵鸡,再好的性子都要被磨烂了。
“余窑”楚元毅耐着性子继续问道,“将你的过去同我说说,我们有问题一起解决好不好?”
“找不到啦!哥哥不见喽!”余窑依旧笑着,眸子里却看不到任何笑意,“他去为我摘星星啦!”
摘星星?
楚元毅正欲在问,窗外传来了高昂嘹亮的声音!
这声音……是唢呐悲凉的声音!
还……混杂着许多人在一起的哭丧声?
余窑被这声音吸引,从桌子底下钻了出来,好奇地扒着窗沿向外张望:
“夜夜笙歌,连灯初上啊!外面有人娶亲吗?”
又开始胡说了。
楚元毅看着空中纷纷扬扬洒落而下的纸钱,否认道:
“不是。”
余窑撇撇嘴,转头看向楚元毅,理所当然道:
“哥哥骗人,怎么不是娶亲呢?”他伸手指向窗外,语气肯定,“那可是你的新娘子啊!你怎么不认得了?”
什么?怎么又扯到新娘子去了?
不等楚元毅反应,余窑跑到一个歪歪扭扭的木柜前,拉开抽屉,从里面摸索出一个小巧的瓷瓶,转身塞到了楚元毅手中。
“嫂嫂生病了,就要吃药。”余窑仰着脸,表情认真,“吃了药就能好起来,就能和哥哥长长久久的在一起了……”他逻辑再次跳跃,脸上露出憧憬的笑容,“这样,阿娘就会陪我一人,去折纸船,去放花灯了……”
楚元毅握着那冰凉的瓷瓶,指尖能感觉到里面是粉末状的物体。他拔开软木塞,瓶子里装的竟是鲜红刺目的朱砂粉!
朱砂,辟邪之物,亦含剧毒。
朱砂能治什么病?
朱……
“五弟!”
沉声的呼唤,如同石头敲击镜子,眼前的景象瞬间瓦解。
回过神来,楚元毅发现自己仍站在房门门口,一只手甚至还保持着推门的姿势。
窗外天色已是漆黑,远处隐约传来打更人模糊的梆子声。
叶梵不知何时来到了自己身后,催促道:
“怎么还在这发呆?等你许久了。”他目光扫进房内,“情官怎么还没带走?”
楚元毅顺着他的目光看向房内,床榻上,红衣少年依旧昏睡在那里。
“这五个家伙,各个路子毒的很,幻术惑心更是拿手好戏。”叶梵告诫道,“五弟你性情温和,莫要中了他们的圈套,动了无谓的恻隐之心。”
楚元毅收敛心神,将脑海中那些混乱的幻想暂时压下,对叶梵微微额首:
“多谢大哥提醒,我自知晓轻重。”
叶梵:“带上情官,就赶紧回驼峰吧。这地方鱼龙混杂,天一旦黑透,阴气盛行,会比白日里更加危险。”
“好,我随即就来。”
叶梵不再多言,消失在走廊尽头。
楚元毅目光再次投向床榻上昏睡的少年。
白日、星星、茅草屋、白纸红纸、爆竹唢呐、朱砂……那看似荒诞不经的幻象碎片,在他心中悄然组合,勾勒出一个模糊的轮廓。
情官的幻境,究竟想表达什么?
楚元毅缓步走到床边。
余窑脸色苍白,红色衣襟散乱,在那衣领未能完全遮盖的肌肤上,楚元毅看到了一些隐约的、淡青色指痕,以及几道已经结痂的细长划伤。
这些痕迹很新,不像是陈年旧伤。在婳楼,谁能伤他?
楚元毅伸出手,指尖悬停在他额前寸许之地,一丝仙力探入余窑体内。
奇怪?
余窑灵体内部,怎么这么乱?
代表“情”本源的怨气如同带刺荆棘,深深扎根在他灵魂深处,贪婪地汲取着他体内的能量。但同时,这些荆棘本身,又呈现出一种败落的状态,像是被什么东西强行抽取过力量?!
是一些……别的气息……
感觉上告诉自己,像是一些污秽、带着采补后留下烙印!
“邪祟……采补……”楚元毅低声自语。
这倒是印证了之前看到的仙书古籍与猜测。
余窑作为“情”之恶化身,其力量对某些邪祟来说,确实是大补之物。他这幅妖艳惑众的皮囊,在这污浊的尘世,既是诱饵,也是招祸的祸根。
探查间,那丝仙力游走到了余窑心脉附近。
这什么情况?!他……他居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