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元毅沉默地看着他,什么星星月亮的,现在可没功夫跟他在这探讨这些。
他伸出手:“这星星需要有人指引,你带哥哥去,可好?”
少年眨了眨眼睛,视线落在楚元毅脸上和手指间徘徊了几下,小心翼翼将自己冰凉的手指轻轻搭上那只温暖的手掌。
“哥哥会做剪纸吗?”少年任由楚元毅握住他的手,将他轻轻从门内带出来,嘴里却问着豪不相干的话,“阿娘说,红色剪纸贴在窗纸上,甚是好看。门口再挂上两个红灯笼,就和过年一样热闹……”他声音低了下去,带着渴望,“那时候……所有的人,都会回来了。”
楚元毅攥着他纤细的手腕,能清晰地感觉到那皮肤下冰凉的骨感。
说的这什么乱七八糟的话?这是不愿跟自己走吗?
楚元毅:“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偏头想了想,不确定回答道:“余窑……嗯……应该是这个名字……”随即,他像是忘了刚才的问题,仰起脸追问:“哥哥好像与他们不同……哥哥你会做灯笼吗?”
楚元毅忽略了他颠三倒四的话:“你就是情官,对不对?”
余窑仿佛没听见这句话,脸上绽开一个纯粹的笑容,反手拉住楚元毅的衣袖,将他往屋里带:“哥哥,可以一起做灯笼吗?”
楚元毅任由他拉着,目前,只好先顺着他的意,再想办法破除这幻境将情官带走。
楚元毅:“当然可以,不过……”
“不会做灯笼,我们剪窗花也可以!”余窑急切地打断他,生怕他反悔。
桌子上散乱地放着一些削好的细竹蔑,还有一沓粗糙未经染色的白纸。
余窑兴高采烈地拿起一张白纸,举到楚元毅面前,笑道:“哥哥你看,这是今年镇上用朱砂染的红纸,颜色上乘,我跑了好几条街才买到的!用来剪窗花正好!”他用手在那张分明是白色的纸上比划着,“我们剪一只小鸟好不好?阿娘说,小鸟会飞,能飞到很高很高的地方,去找星星!”
这不白纸吗?是他瞎我瞎啊?
楚元毅目光扫过那沓白纸,又落在旁边同样颜色的竹蔑上,缓声试探道:“你确定……用这些?”
余窑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明亮的眸子也暗了下去,低下头,失落道:“我就知道……没有一个哥哥愿意陪我一起折纸船……年年流下去的花灯,都被捞起来了,我哪里看得到阿娘的花灯,又哪里听得到他们对我说的话……”
他的话始终颠三倒四,逻辑混乱,将星星、花灯、剪纸、哥哥、阿娘这些意象胡乱地串联在一起,令人摸不着头脑。
窗外传来“噼里啪啦”一阵巨响,像是年节时燃放的爆竹,夹杂着烟花升空的尖锐呼啸。
余窑被这声音惊得浑身一颤,脸上血色尽退,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叫,猛地松开楚元毅的衣袖,双手死死捂住耳朵,慌不择路地钻到了桌子底下蜷缩起来。颤抖着伸手紧紧抓住了楚元毅的衣角,声音带着哭腔:“哥哥快躲起来!快躲起来!他们来了!他们要来了!”
楚元毅看向窗外,黄土小路,荒芜丘陵,阳光依旧明媚,除了风声和杂草摇曳的沙沙声,空无一物。那喧嚣的爆竹声仿佛只有余窑一人听得见。
他蹲下身,平视躲在桌子下瑟瑟发抖的少年,缓缓道:“外面什么都没有,你躲在桌子下做什么?”
余窑收回了抓着楚元毅衣角的手,整个人更深地蜷缩起来,脑袋深深埋在膝盖里,声音闷闷地传出,带着一种自我封闭的呓语:“星星出来了……纸船飘走了……阿娘说,要回来哄我睡觉了……他们都骗我了……”
“别怕,他们是谁?”楚元毅问。
桌子下的身影僵了一下,过了一会儿,余窑缓缓抬起头,露出一双湿漉漉的眼睛,那眼睛里没有了之前的纯真,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茫然和期待,小声反问道:“怕吗?不怕!我在等哥哥回来啊!”
果然够复杂的,还是弄回去慢慢研究吧……
“跟我走吧。”楚元毅伸出手。
余窑看着他伸出的手,没有动,固执地摇摇头:“花灯丢了……哥哥回来陪我找花灯。我走了,哥哥就找不到我了,也找不到花灯了……”
花灯?这是什么重要线索吗?
楚元毅:“你是不是有什么苦衷?或者……”
余窑打断道:“没有啊,我每天活的很快乐的,哥哥马上就要回来了,回来我们一起过年,哥哥说要给我买糖人,让我乖乖在家等着……”
“余窑”楚元毅耐着性子继续道,“将你的过去同我说说,我们有问题一起解决好不好?”
“找不到啦!哥哥不见喽!”余窑依旧笑着,但那双眸子里却看不到任何笑意,“他去为我摘星星啦!”
摘星星?楚元毅正欲在问,窗外传来一阵高昂嘹亮的声音!
是唢呐悲凉的声音,还……混杂着许多人在一起的哭丧声?
余窑被这声音吸引,从桌子底下钻了出来,好奇地扒着窗沿向外张望,脸上带着天真无邪的疑惑:“夜夜笙歌,连灯初上啊!外面有人娶亲吗?”
楚元毅看着空中纷纷扬扬,洒落而下的纸钱,这家伙,当真是黑白颠倒,将丧事作喜事。
“不是。”楚元毅否定道。
余窑撇撇嘴,转头看向楚元毅,理所当然道:“哥哥骗人,怎么不是娶亲呢?”他伸手指向窗外,语气肯定,“那可是你的新娘子啊!你怎么不认得了?”
什么?怎么又扯到新娘子去了?
不等楚元毅反应,余窑跑到一个歪歪扭扭的木柜前,拉开抽屉,从里面摸索出一个小巧的瓷瓶,转身塞到了楚元毅手中。
“嫂嫂生病了,就要吃药。”余窑仰着脸,表情认真,带着种孩童式的关切,“吃了药就能好起来,就能和哥哥长长久久的在一起了……”他逻辑再次跳跃,脸上露出憧憬的笑容,“这样,阿娘就会陪我一人,去折纸船,去放花灯了……”
楚元毅握着那冰凉的瓷瓶,指尖能感觉到里面是粉末状的物体。他拔开软木塞,瓶子里装的是鲜红刺目的朱砂粉。
朱砂,辟邪之物,亦含剧毒。
朱砂能治什么病?
朱……
“五弟!”
一声沉隐的呼唤,眼前的景象瞬间瓦解。
回过神来,楚元毅发现自己仍站在房门门口,一只手甚至还保持着推门的姿势。
窗外天色已是漆黑,灯火零星,远处传来打更人模糊的梆子声。
叶梵不知何时已来到自己身后,催促道:“怎么还在这发呆?等你许久了。”他目光扫进房内,“情官怎么还没带走?”
楚元毅顺着他的目光看向房内,床榻上,红衣少年依旧昏睡在那里。
“这五个家伙,各个路子毒的很,幻术惑心更是拿手好戏。”叶梵告诫道,“五弟你性情温和,莫要中了他们的圈套,动了无谓的恻隐之心。”
楚元毅收敛心神,将脑海中那些混乱的幻想暂时压下,对叶梵微微额首:“多谢大哥提醒,我自知晓轻重。”
叶梵:“带上情官,就赶紧回驼峰吧。这地方鱼龙混杂,天一旦黑透,阴气盛行,会比白日里更加危险。”
“好,我随即就来。”楚元毅应道。
叶梵不再多言,消失在走廊尽头。
楚元毅目光再次投向床榻上昏睡的少年。
白日、星星、茅草屋、白纸红纸、爆竹唢呐、朱砂……那看似荒诞不经的幻象碎片,在他心中悄然组合,勾勒出一个模糊的轮廓。
情官的幻境,究竟想表达什么?
楚元毅缓步走到床边。
昏睡中的余窑,显得异常安静。长长睫毛在眼下投出淡淡阴影,脸色苍白,连那双引人沉沦的血色唇瓣也失了颜色。红色衣襟散乱,在那衣领未能完全遮盖的肌肤上,楚元毅看到了一些隐约的、淡青色指痕,以及几道已经结痂的细长划伤。
这些痕迹很新,不像是陈年旧伤。在婳楼,谁能伤他?是他自己,还是……别的什么东西?
楚元毅伸出手,指尖悬停在他额前寸许之地,一丝纯净的仙力探入余窑体内。
奇怪?
余窑灵体内部,比他想象的还要混乱不堪。代表“情”本源的怨气如同盘根错节的黑色荆棘,深深扎根在他灵魂深处,贪婪地汲取着某种能量。但同时,这些怨气荆棘本身,似乎呈现出一种不自然的萎靡状态,像是被什么东西强行抽取过力量,变得有些干瘪。
更让楚元毅心惊的是,在那些黑色怨气的缝隙间,他感受到了一些……别的气息。阴冷污秽、带着采补后留下的、令人作呕的烙印。
不止这一种。就像有不止一只肮脏的手,曾强行探入这具灵体,掠夺过属于他的东西。
“邪祟……采补……”楚元毅低声自语。
这倒是印证了之前看到的仙书古籍与猜测。
余窑作为“情”之恶化身,其力量本质对某些邪祟来说,确实是大补之物。他这幅妖艳惑众的皮囊,在这污浊的尘世,既是诱饵,也是招祸的祸根。
探查间,那丝仙力游走到了余窑心脉附近。
楚元毅动作微微一顿。
在那里,除了盘踞的怨气,他还感觉到了一丝极其微弱、几乎要被彻底泯灭的……光?!
那光纯净而温暖,带着种近乎执拗的守护意味,紧紧护住心脉中最核心的一点灵识,如同狂风中,最后一盏不曾熄灭的孤灯。
这缕光,与余窑终身弥漫的怨气截然不同,甚至与这婳楼的气息也格格不入,它从何而来?为何会在一个“情”恶官的心脉最深处?
就在楚元毅仙力即将触及那点微弱光的瞬间,昏睡中的余窑猛地痉挛了一下,无意识地发出一声极轻的呜咽声。
楚元毅收回仙力。
幻境中那个语无伦次、将丧事当喜事、递给他朱砂粉的“少年”形象,与眼前这具布满他人掠夺痕迹的灵体,缓缓重叠。
情官,你身上,究竟藏了多少秘密……
楚元毅沉默片刻,俯身,小心地将余窑打横抱起。入手分量如同抱着空气。
余窑在他怀里不安地动了动,无意识地寻求热源般,将脸贴近他温热的衣襟,喃喃低语,声音模糊:
“冷……好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