彻夜长梦 第2章 清醒梦

好潮湿，好闷。尽管大口呼吸，却好像吸不进氧气。

诺尔清晰地知道自己现在在做梦。

他记得自己是在书桌前坐了一会，试图消化那种莫名的难受感。……然后就睡着了。他甚至也知道自己睡得不算死，因为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头是如何压着手臂，手虚握成拳。可尽管他能在梦中自由行动，却始终无法挪动现实中自己的一根手指。

这里像是医院大厅，但远没有它应有的干燥与洁净。大厅中央的圆台爬满了藤蔓植物，枝叶肆意伸展，沿着台面、地面疯长。几个像是护士医生的人推着轮床匆匆路过，他们的帽子与衣服沾着泥土与叶片，简直像是刚从土里挖出来的。

他往前走了几步，尽管是一闪而过，他依然觉得轮床上的人脸有几分熟悉。他快步上前去，轮床却骤然加速。他看着这群行动诡异的人和轮床一起消失在医院深处。

他想起来了。

虽然不爱运动，头发却总是乱糟糟的孩子，脸不太有血色。个子不高，有时喜欢发呆。

那孩子是西蒙。

他想要追上去，却不知道具体方向。而且他正感觉到——不是看见，是某种类似直觉的东西在起作用——在这所并不明亮的医院中正在形成什么，会呼吸的活物。

他咬紧了牙。

一阵细碎的声音传来，像是有什么拨开藤蔓与杂草，正在向此处走来。他猛然回过头，看见一个高大的人影，站立在医院的扶梯口。

准确来说，那并不是人。它面部漆黑，肋骨露在外面。尽管拥有一双苍白的、血管清晰可见的人类双手，下身却是一双仿佛放大版玩具机械恐龙的双腿。

它伫立不动。

诺尔只觉得脊背发凉。不需要任何思考时间，他转身就逃，与此同时目光快速搜寻了一下四周，但没能找到任何能暂时藏身的地方。

它大概是追过来了，每一步都伴随着机械的滋滋声。他冷汗直冒。

前面就是刚才轮床消失的地方。和大厅以外的其他位置一样，那里没有任何照明。他还未能逃进那片黑暗之中就被机械腿踹倒。

几乎不费吹灰之力。下颚与胸腔传来的痛觉如此清晰，他已经分辨不清这里到底是梦还是现实。在恍惚中，他似乎看见了一点火星，但很快就消失了。

好痛。他开始剧烈咳嗽。按理说梦中不应该有这么清晰的痛苦……

“走啦。”一个声音却轻柔地说。

一阵叮当响。

他回过神来，勉强爬起身，回身才留意到那只怪物颈上粗糙的铁链，另一端通往扶梯旁杂草丛生的暗处。他咽了口唾沫，终于看清那怪物身后不远处还有一个人影。

并不高，很瘦，是一个约莫二十岁的红发女子，束着低马尾，白色大衣与灰色衬衫，单薄得像一张纸。与看似文静的外表不符，她左手握着铁链，右手则握着一柄还在滴血的斧子。红发与地上的血迹有着相似的颜色，直直刺痛了他的双眼。

她平淡地瞥了他一眼，随即扯紧了铁链，怪物尖啸一声，不情愿地掉过头去。她转身离开时，大衣上的标志清晰可见。他眯起眼勉强辨认着。

一支由白鸽翅膀与钢笔尖组合成的“羽毛笔”。饰以丝带。那个logo连同她的身影一起，消失在不远处。

他总算从梦中醒来，额上的冷汗打湿了卷发。右手已经麻木了，他艰难地一边甩着右手，一边用左手去够手机看时间。

刚才的梦，体感上只过了不到十分钟，实际上却有一个多小时。他越来越有种没来由的心慌，站起身，试图做些什么来转移注意力。

短信里是一堆垃圾信息。

“知名网红在直播中自杀？详情>>”

“奎林斯神秘现象大揭秘，也许和古代人的预言有关……>>”

【新帖】匿名用户：关于最近北区中学的死亡事件……

如你们所猜想的，没有发现凶手。监控录像简直就像是被切了一刀，上一秒天台除了植物什么都没有，下一秒艾琳的尸体就在那里了。但植物被风吹起的摇摆是连续的，录像不像被人剪过。挺诡异的，视频应该已经有人发过了，自行谨慎观看。

duosfuagxj回复：拼接的吧，不然你真的相信一秒抛尸？

DoNot回复：不是，动机呢？

回复：我倒是想起来以前的几个怪谈……各位，有什么东西也许要来了，也许是我们认知之外的……

闷热但并未下雨的次日中午，学校依然未发布复课通知。但毕竟是出了人命，在网络上没热度也不可能。说不上是无聊、恐惧还是兴奋的学生们组建了语音聊天频道，讨论事件、聊天或是讲鬼故事。

诺尔将烤吐司装盘时，锅里的苹果炖鸡发出咕嘟咕嘟的声音。老人大概还在附近和其他邻居聊天。他瞥了一眼窗外，一切正常。仿佛昨天不过是一场梦。

通过各种社交平台的信息，过滤掉那些明显夸大博眼球的帖子，他大概拼凑出了一些事情的经过。尽管准确性难以评价。

受害女孩的名字是艾琳，隔壁班的学生。昨天早上很早就和朋友到了教室，聊了一会天之后说要出去上厕所。期间有人目击到她伏在一楼的草坪上呕吐。大概过了二十分钟，她仍然没有返回。随后去天台偷偷抽烟的学生发现了她的尸体，在挨着栏杆的地方，呈蜷缩姿势，而且没有左手手臂和右腿。现场有大量血液，多得不正常……全部、都是诡异的橘红色。

那个女生恐怕死得相当痛苦。

……也许做饭的时候走神想这些是自己不对，不过他本来也没有多少食欲。炖锅里的香气四溢，他反而一点兴趣也没有。他的厨艺比老人好一些，由于平时要上学，家里很少由他做饭。

而西蒙的确是不明不白地死了，除去邻居和他的亲人外，知道的人并不多。听说身上有冻伤的痕迹，可现在天气甚至说不上凉爽……他原本希望那孩子至少是在睡梦中没有痛苦地离开。隔壁的房子寂静得可怕，他甚至不能确定里面是否还住着西蒙的家人。

对于那个小小的家庭而言无异于毁灭。

他手抖了一下，裹着湿布揭开锅盖，眼前暂时有些雾蒙蒙的。

……好吧。这玩意……就是自己的同事。

尽管这两天碰到的怪事已经够多了，在踏入句点后厨时，他还是花了相当一段时间接受眼前的景象。

一个蜘蛛状的机器人，正挥动着八只长爪有条不紊地整理后厨。与金属光泽的爪子不同，它的躯干像一朵粉紫色的棉花糖。躯干前横着一块显示屏，上面是一双亮晶晶的蓝眼睛。

往好处想，至少后厨大部分工作应该不用自己负责了。

它显然注意到了诺尔，从台上跳下来，收起那几只可怖的钢爪，像小狗一样温顺地蹲在他面前。

空气瞬间安静了。

“……你会说话吗？”

诺尔沉默了一会，问。

他并没有得到答复。小机器人“哒哒哒”地敲了敲地面，又指了指吧台桌面。他看向吧台桌面，那里有张小纸条。

“操作手册在后厨架子上，没什么客人。没事干可以玩手机。打扫和整理都可以交给小机器人，不过别跟顾客提它。……对了，它不会打人。——洛厄斯”

洛厄斯大概率就是那个店长的名字了。小机器人瞪大了眼睛，绕着他的腿“哒哒哒”转了一圈。

没什么客人，还有机器人帮忙……为什么还要招人？——稍微想想时薪，他倒也觉得不必纠结太多。老人的儿子回来的时间大约是两周后，那么起码下周前他得快点物色一个住处。

他按照手册要求戴好口罩，系上围裙。往几个小锅里加水准备煮茶。

看起来上午并没有营业。

“有人吗——？”外面传来男生的声音。他把茶叶倒进锅里，按了按键，匆忙走到前台去。

“……卡特？”

“怎么是你啊？！”

卡特失望地在椅子上坐下，上下打量了一眼诺尔。

“你昨天说找了兼职，原来是这里？”

“对啊。你常来？”

“差不多吧，离我家比较近。你同事呢？”

它吗？诺尔看了一眼脚边的棉花糖，心想卡特应该是在说店长。

“黑发的那位吗？出去了。”

“不是啊！一个金色长发的……女孩子。”

……诺尔又看了眼棉花糖。它居然摇了摇头。

这家伙能听懂。

“没见过。怎么，你来这家店喝东西是为了看人家女孩子？”

“也不是啦……”卡特苦恼地趴在桌上，拿过菜单盯着看了半天，仿佛在字母之间找什么隐藏菜单。“我好郁闷，这两天总是很不安。麻烦给我来一瓶高度酒。”

“没有那种东西。”诺尔叹了口气，“……是受到学校那件事情影响吗？”

“诺尔。”他忽然抬起眼，“你说，不会真的有什么杀人怪物吧……什么学校里的鬼魂，三只脚的笑脸怪……光是想想就没办法睡好觉。你也看了那个视频吧？”

“没有。”

“噢好吧。我想喝苹果冰茶。”

“要等一会。”诺尔摇了摇头，翻开手册找苹果冰茶的那一页。

苹果切成薄片。冰块……他前脚刚进后厨，棉花糖就跟过来，等他过滤好茶去切苹果，棉花糖又撵在他脚后跟。最后他往杯子里倒入冰块，端着杯子走向前台，它才止步于后厨门口。

“什么意思，你会切水果对吗？”他蹲下身小声说。

仿佛对方终于明白了自己的意思，棉花糖连连点头。

“递东西也会？”

它又点头。

诺尔直起身，拿了根吸管，和苹果冰茶一起递给还在郁闷的卡特。陆续又来了几个客人，卡特见状识相地不再找他聊天，只是盯着墙上的装饰发呆。

照着手册操作，舀冰块切水果一类简单工作交给小机器人，处理得还算快。卡特没待多久，喝完东西又和他说了会话，就离开了。

一下午都是这样，虽然随着客人的增多情况变得略微复杂了些，但说不上难办。临近下午六点，天色还未变暗，一个熟悉的身影才终于出现在门口。

和昨天的样子不同，店长——洛厄斯？——穿着一件白色薄衬衫，虚披着一件外套，相当疲惫地走向前台。诺尔留意到他的外套沾上了一些橙色的雨水。

不戴着口罩时，洛厄斯的长相显然相当引人瞩目。既温和又锐利，尽管看起来相当友善礼貌，却不太能给人易接近的感觉。

应该说，他本身也是一个谜题。

洛厄斯在前台坐下，似乎从空气中闻出来了什么，有些感兴趣地坐直了些。比起昨天的随意，此刻的他完全是出奇认真地思索着，好像要从诺尔身上找出些什么来。

“今天工作还顺利吗？”

“还好。”

“给你留的字条看了吧。”

“昨天不是加了好友吗……”

“打算先让你见见它再说，免得吓跑你。怎么样，还挺可爱的吧？”

小机器人在他的脚边蹭蹭，无辜地眨了眨屏幕上的眼睛。

“买的？”

“我朋友做的。”

“这家店还有别的员工吗？”他想起来卡特说的“金发女生”。以防出现更多状况还是问清楚的好。

“也有，是个女生，不过只是偶尔来帮忙。近期应该不来了，有私事。”洛厄斯明显有些累了，撑着脸思考了一会，黑发的发尾湿了一点，衬衫上也有小部分湿痕。

“淋雨了。”

“嗯。一点点。……噢对了，我说过包晚餐的。不过今天没时间了，我们出去吃晚餐？”

诺尔没有接话，直觉告诉他这里有猫腻。

“不用紧张，我们就是……正常地聊聊天。关于，你个人的事情。”

他微笑起来，随手拿过桌上的纸条，在手心搓了一下，不知怎么的变作一把钥匙。诺尔警惕地皱起眉，小机器人自顾自收拾起后厨。

“准备关门吧，今天的营业先到此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