彻夜长梦 第1章 橙色雨

诺尔从梦里惊醒时正是半夜。他坐起来，手心额头全是冷汗，眼睛干涩。床头的游戏机发着光，屏幕上显示着“GAME START”。书包照旧挂在墙壁的挂钩上。

摁亮手机，他发现自己才睡下三小时。手机锁屏是妹妹画的铅笔画，笨拙地记录着小鸟找妈妈的故事。他扶着头缓了一会。

外面好像下雨了。他从床上下来，隔着窗，看见不远处的路灯照着橙色的水洼。

近来这块区域下了几场橙色的雨，像颜料一样糊得到处都是，没多久就会自行消失。有团队来调查过了，不过也没能得出什么结果。

毕竟最近奎林斯的异象远不止这一个。

他回到床上，好像没太多实感，奎林斯又不是第一回出现异常了，上次仅仅是在两个月前。其他城市之前也或多或少都有不同程度的异常。没人知道为什么。

他想再次睡去，却隐隐听到几个人说话的声音，模糊不清，距离却很近，像在脑子里说话。这屋子里照理来说只有他和米德亚老人。他以为是幻听，闭上眼睛。

说话声没再出现，他揉着眼睛，想不起来那个让自己惊醒的梦是什么内容，于是缩进被子里，浅褐色的头发散在枕头上，很快便在昏昏沉沉中陷入了睡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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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晨洗漱时，镜子上的水痕斜穿过镜中自己的脸。诺尔抬头看了一眼，见墙上有点渗水。一股很淡的咸味，像海水。

实话说，他今天身体很不舒服。身体轻飘飘的，头脑直发晕。他擦了擦镜子，镜子里的自己却似乎并没有变得清晰，水痕依然斜在当中。

早饭味同嚼蜡。大概是因为他一边吃一边分神，没尝出什么味道。餐桌对面的老人胡子花白，脸上也没什么血色，像擦了一层墙粉。而老人脸上挂着的忧郁神色，让他看起来更加苍老。

“昨天晚上，邻居家的西蒙死了。”

米德亚老人手上收拾着餐具，两道粗眉拧在一起，仿佛对自己刚才说的事实很抱歉。

“……死了？”

“就那么莫名其妙的……死因也不知道，像是睡着的时候走的。他妈妈半夜去看他，人已经是冰冷的了。”

“什么……”

“……唉，也是我话多，去上学吧。最近怪事多，注意安全。”

老人忧心忡忡地看了他一眼。他不习惯，也不知道说什么，草草道别了一声，便抓起书包起身去开门。

门外那一辆旧自行车陪了他很多年。最开始，老人给他用的是亲孙子闲置的一辆新自行车，那小男孩不在这边生活，只是暑假回来，自行车也是偶尔玩玩。但老人的儿子显然对此很不满，几次用那双可怕的眼睛瞪他。后来他就靠打零工赚的钱买了辆二手自行车，黑色，算不上新潮的款式，好在没有大问题。

天空是奇怪的青灰，看起来与大地贴得很近。总有种恐怖怪谈游戏刚开始的氛围。他有点头晕，抬眼看见邻居家的门口围了一群人。眼熟的，不眼熟的，抽着烟的，痛苦地蹲在地上的。

西蒙死了。他和西蒙不算熟识，那个孩子比他小几岁，看起来很病弱，听话，不爱犯错，偶尔也在节日时和父母上门拜访。邻居夫妻也是谦卑谨慎的人，甚至可以说相当胆小。在奎林斯遭受此次侵蚀的短短几天内，一个可怜的孩子悄无声息地消失了。

诺尔在那里停顿了一会，只觉得心里很闷。他叹了口气，跨上自行车。

教室里一切照常。课前照例是混乱的聊天时间。他刚在靠窗的位置放下书包，总爱和他搭话的前桌卡特就凑过来：“精神不好？”

他敷衍地摇了摇头，但打开书包的一瞬间就意识到卡特是对的。

他忘记拿伞了。

“……昨天那家店前台有个很漂亮的金发女生，长得像游戏建模的那种。不过不怎么搭理人。我本来还打算问她……喂，你前几天不是说想找个兼职？……今天到底怎么了？你好像马上要晕过去了。”

“没事。”

他只觉得很不舒服，身体有明显的异常感。神经一抽一抽地痛。他不确定自己是不是因为没睡好产生了幻觉。卡特放在桌上的水杯里好像有条金鱼，墙上的笔痕扭曲成眼睛的形状。他闭上眼睛双手抹了一把脸，放下双手却看见自己笔记本的封面上有几朵蓝色的花。他刚要问卡特，一切却都消失了。

想吐。

“老师还不来？快迟到五分钟了……”周围的同学声音也变得飘渺。

“再等会吧，老师可能有事。”

到底是哪里出问题了？他犹豫着要不要下课去趟校医室。

“昨天好像有个主播直播跳楼了。”

“真的假的？你认识吗？”

“没看过。”

“诶，啊？等一下……”

“那是什么？果汁？”

“哪里？”

“窗户上……”

“啊。”

一声低呼。

一切忽然安静了。他抬起眼睛，看见一片橘红色正从视野中缓缓淌下。他眨了眨眼睛，试图把这一幻觉赶出去，却忽然意识到窗户上的橘红液体来自现实。一股铁锈的味道裹着闷热的风，逐渐渗透进整间教室。

所有人都在死死地盯着这里，仿佛僵住了一般。

下雨了，先是很重的几滴水砸在窗台上，随后逐渐连贯起来，演变成一场又湿又沉的橙色暴雨。那片橘红色很快被洗刷成淡橙色，就像另一场幻觉。

没有人知道究竟过了多久。雨势丝毫没有减弱。班主任终于僵硬地走进已经一片混乱的教室时，所有人都安静下来，等待着她说些什么。

但她宣布停课。

“现在请立即、安静地收拾好你的个人物品。学校会很快通过官方渠道通知你们的家长，在座位上等待。”

她的神色比起镇静更像是恍惚，被雨水打湿的卷发贴在肩上。

“你回家吗？”卡特问。诺尔抬起头，看见他僵硬的神情。

窗户正被暴雨冲刷着。

“家？”

“最好不要在外面乱逛了，我感觉很……很恐怖，非常不舒服。”

“你觉得那是什么？”

“有人说是电力故障。呃，我、我不觉得那是……如果真出了什么事，至少那种东西不应该是橘红色。但是既然停课了……”

“有人死了吧。”“哪里，天台？”路过的学生低声交谈着，神情说不清是恐惧还是兴奋。

他还是想吐，但忍住了。雨水的腥味混合着奇怪的气味，此刻无比清晰。

“你先回吧。”他说。

卡特迟疑地盯了他几秒，拎起书包跑出教室。

校门口的雨幕织得太密了，几个学生的身影也早已模糊不清。他明白再怎么样雨势也不可能就此减弱，将外套披在头上，准备疾步冲出去找自行车。跑到门口时才发现这里尽是挨挨挤挤的伞与学生，试图从中挤出一条路时，却被一只带着黑手套的手塞了什么东西。

他吃惊地抬起头，看见一个戴着口罩的青年正朝着自己弯起眼睛，另一只手举着伞。亮蓝色的眼睛在灰蒙蒙的环境尤其明朗。怀里是他刚刚塞过来的，叠好的黄色雨衣。

“早些回家吧，别淋着雨骑车。”隔着口罩，他的声音不太清晰。

他懵了神，刚要道谢，转眼那青年便消失在人群中。他费力地钻出人群，快速披上雨衣，回望试图再次找到那人的身影，却失败了。

找到那辆可怜的自行车时，他擦着车座，有种深深的挫败感。说不上来是为了什么，也许是因为过于混乱的现实让他失去了实感。

“提前两周回这边来？”

诺尔刚到家，还没推开门，就听到里面老人一边咳嗽一边打电话的声音。

“我给那孩子再挪位置……”

“爸，算我求你了，让那小鬼搬出去好不好？”男人咬牙切齿的声音传来，“你就一直让他这样呆在这？你不嫌晦气我还嫌晦气。”

他的手搭在门把手上，没有动作。左手抱着湿了一点的书包。雨衣还没脱下来，滴滴嗒嗒地淌着水。浅褐色的卷发被门口匆匆路过的风揉得很乱。一个类似老鼠的身影匆忙从他脚边窜过，他一惊，看向那只动物，而那东西也正回望着他。明明是老鼠般大小，却有着类似狗的面部。它看了他一会，一扭身跑了。

“他已经很懂事了，这么多年也没给我们添乱过，而且他成绩……”

“成绩管我屁事。你当他是谁？”

“咳……”

“你做了这么多有指望他回报你什么？现在奎林斯这么危险，结果我还是得带着一家子回来。烦躁得要死。老东西，考虑过我们没有？”

他识趣地缩回手，重新戴上雨衣的兜帽，转身没打算再听下去。自行车在一阵风穿过后“砰”地一声歪倒了。他扶起来，犹豫了一会，选择再次跨上自行车，沿着路漫无目的地骑着。

他腾出空来扯了扯兜帽。地上的水坑形状扭曲着，雨滴不断落下。他停下来给老人发了条消息，只说自己去买午饭，不在家吃了。过了一会，老人才回了一句注意安全，早点回来。

回过神来，他发现自己停在商业街的街边。积水映着路牌的黄色。生意冷清的热狗店，装饰成鲜艳粉色的服装店，咖啡、地铁站、红色地砖、电话亭……

他推着自行车，站在了那家黑色招牌的店门前。身后有轿车经过，刮起一片水声。

招牌上赫然是银色的“句点”字样，每一个字母都流畅且华丽。门口侧边是一双漆成红色的手部雕塑，高度到他的腰间，手心捧着一块碎片状的镜子。

他在屋檐下停好自行车，胡乱脱下雨衣卷作一团，塞进自行车筐里。

擦了擦沾了雨滴的镜子，他便从中看见自己。疲惫迷茫，和少年不符的病态气质。

另一侧的牌子上写着“招聘兼职店员，16到25岁均可”。除此以外却没有其他具体条件。角落用粉笔画了很小的颜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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兼职，吗。

他早就想找份新的兼职了。……应该说，在上周他得知老人的儿子打算辞掉原本的工作，回这边经营生意并且久居时，就萌生了这样的想法。一直拖着不是好事，早点搬出去对老人也好。

他的确需要钱，算上以前家人留下的积蓄，在男人一家搬回来之后在外面租房子住没问题。到时候不上大学，或者贷款上大学，总之都应该由他自己来处理。他不能继续做收养家庭的累赘。

透过透明的橱窗往里看去，一切都一清二楚。貌似是个休闲饮品店。十多个深色小圆桌分布在内，却完全没有客人。

他在门口的地毯上站了一会，缓缓抬手推开门。

前台唯一的男店员个子瘦削高挑，一头柔软的黑色微卷发，戴着黑口罩，坐在前台托着脸发呆，仿佛对这样的雨天不怎么满意。

走近到能够认出店员那双亮蓝色的眼睛时，他才陡然有一种中计了的直觉。那个店员仿佛才看见他，不慌不忙地从椅子上站起来。诺尔打量了那人两遍，确认他的确是那件黄色雨衣的主人，才谨慎地开口：“谢谢……”

“雨衣收着就好，不用还我。”蓝色的眼睛友善地眨了眨，“请坐，喝点什么？”

都受到帮助了，不买杯什么好像也说不过去。他扫了一眼菜单。好在这里虽然装修高档，各种饮料都不算昂贵。

“柠檬苏打。”

店员转过身，开始制作饮品。尽管满腹疑问，诺尔最终还是选择了最重要的一个。

“——请问，你们在招人？店长在吗？”

“我就是店长。招人？”对方明显回想了一会，“……啊。是有这么一回事。”

“我有很多家超市的打工经验，也在咖啡店待过一阵，还有……”

“看样子你还是学生吧？有什么急需用钱的理由吗？”

“……我已经十七岁了。”

其实他更想说你看起来也不比我大多少。

“好吧。”店长把调好的柠檬苏打推到他面前，略有些心不在焉。“名字叫什么？”

“诺尔。诺尔·卡谟。”

“能接受单独看店吗？周一到周五能来多久？周末呢？”

“能。工作日下午3点之后都有空，周末全天都可以。”

“我们营业时间是10点半到20点。”

“……时薪多少？”

对方眨了眨眼，在桌上比划了一个数。

“包午餐和晚餐。”

他一下睁大了眼睛。

“明天下午过来吧，3天试工期，工资按小时算。会有人带你熟悉一下工作的。”

“那……等等，我还有别的问题。”

“如果不是关于工作的话，别的问题请以后再问吧。”店长摇摇头，“你来的不巧，这两天情况比较特殊。如果明天我不在，你和另一个店员就好好相处。他人很好。”

“其他店员？”

“嗯，今天晚上应该要去修理自己了。”

修理自己……诺尔估计这是个去医院的幽默说法，但他心情一般，笑不出来。

不过，虽然比不上全职工作，这个时薪也实在是相当可观……

“那我，明天来。”

“嗯。”对方没再多说话。他喝了一口柠檬苏打，但味道实在相当一般。

钱那么好赚吗。诺尔闷闷不乐地摁亮手机，却发现刚才错过了老人的来电，三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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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学校发生什么事了？什么……紧急情况？”

“我也不清楚。”

这完全是实话。但米德亚老人开始在屋内慢慢踱步。诺尔盯着窗外，潮湿的气息从门窗渗透进这间屋子。

最近的糟糕境况，老人并不算太清楚，但或多或少还是察觉了些什么。他似乎想问诺尔为什么出门了这么长时间，随后又摇摇头，沿着地毯的圆形边缘慢慢踱着。

……诺尔有些不安了。他打开手机，屏幕上显示着卡特五分钟前发来的消息。

“是隔壁班的。”

“什么？”

“死掉的那个人，是隔壁班的女生。……你现在在家吗？”

“嗯。刚才去看兼职了。”

“你还敢在外面晃啊！”

“具体情况呢？”

“在天台上被发现的，少了一些……肢体。橘红色的液体确实是她的血。”

“什么意思？”

“还在调查……可是，怎么可能突然……还是在学校。”

“你的消息会不会太小道了？”他喉咙发紧，像被砍了一刀。也许是幻觉，他开始觉得喉咙返上一阵腥味。

果然还是不舒服。方才在“句点”的时候竟然完全忘记了身体的异样，可现在恶心的感觉又涌上来。他想自己大概率是病了，只是和老人说自己想去午休一会，在老人疑虑的眼神中带着某种心虚慢慢回到卧室，关上门。这时卡特发来了语音。

“谁知道那么离谱的事啊，传来传去的。网上已经有人开始发帖说这件事了。……咿！妈，别突然推门啊？！”

诺尔放下手机，在书桌前坐下。

他讨厌这种不明不白的死亡案件，但他只是一个普通学生——应该说，比普通糟糕多了。至少卡特还可以抱怨他那没有边界感的母亲。

身体与心理上的不适感，与多年前那个案件发生时如此相似。在那天之前，他还不必寄人篱下。即使生活说不上幸福美满，至少他还算有个平静的童年。

很少有人再提起那一桩“没有凶手的枪杀案”。但诺尔会永远记得。满目的血与金属碎片，以及足够将他吞噬的愤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