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颐君 第5章 看破（下）

“长颐君，你便是太子哥哥说的客人？”

只是一小会儿，权裕清朗童稚的声音就在你耳畔响起，你站起来行礼：“长颐拜见七殿下。”

起身后，你的面上已带了一如既往的浅笑：“殿下们说笑了，在下万万不敢当客人二字。”

太子招呼你们坐下，笑道：“来者是客，更何况是你长颐君，门客三千，名声远扬，做小七半个老师都不为过。”

这更是玩笑话，却如此尖刻，与太子平日的温和截然不同。

“太子殿下赞谬了，长颐惶恐。”你来不及多想，又行半礼推辞，此时此刻，这顶大大的帽子你需立即坚辞不受。

“皇祖母最喜欢长颐赠送的寿礼了，却不知今年长颐打算要送些什么？”权裕忽然开口问道，显然一点没在乎你与太子究竟说了些什么。

你一时踌躇，率先看向了太子。

太子深深望了你一眼，叹了口气，出言帮你圆场：“……小七，寿礼寿礼，妙就妙在点子上，怎能提前予你知晓？”

太子，果然还是性子软和。

权裕有些不高兴：“说说而已，我又不会偷了谁的，我也不泄密，怎么样？长颐，你悄悄跟我说？”

你放松了笑起来：“诚如太子殿下所言，点子说出来，趣味就大打折扣了。譬如前年在下为圣太后献上的百鸟朝凤图，若是口头上说说，不过就是点燃事先摆放好的烟花罢了。”

权裕偏头想了想，撇了撇嘴：“那好吧，本殿下就期待你在皇祖母寿宴上的献礼了！”

你笑着应承：“定不负殿下期许。”

太子已将棋盘展开：“好了，闲言少叙，小七，来，与长颐对弈一局，我要考校考校你，看看半年过去，你的棋艺有没有什么长进。”

权裕向后缩了缩，一副不甘不愿的模样，嘴里嘟囔：“不退步就不错了。”

太子敲了一下他的脑门：“不要贫嘴。来，我为你们分先。”

将棋子提在指间，你随着权裕的棋路，亦步亦趋地落着。

权裕的风格与权华截然不同，更像是太子一手调教出来的，每落一子，都有章法可循，只是限于年纪，偶尔有些跳脱，走出几步出人意表、不明缘由的，但又总归能回到稳扎稳打的正路上来。的确如太子所说，颇有灵气和天赋，就棋力论，比之权华还要好上几分。

可惜少了些权华的气势，全然激不起你的兴致。

你只觉得无聊，手在下棋，思绪却轻易地就会飘去别处。

或许权华与太子对弈时，也是这样感觉呢。

你莫名地如此笃定这想法，仿佛忽然间理解了权华的心思，心底不由得流露了些笑意。

却又真地笑不出来。

你又想起了方才太子的那一番“肺腑之言”。

希望你能与权华交友，甚至互相引为知己。

可能吗？

权华，是荆棘笼中燎人的烈焰，锐利伤人，又耀眼炫目，你仿佛是被那火焰吸引着的飞蛾，无论你在做什么，只要有一点剪影浮现，就会被他摄取心神。

你全身心都被他吸引着。你甚至控制不住。

这是致命的。你的理智告诫自己。

但那刺激又逼命的感觉，不正是你想要的吗？

这念头不断地刺激着你的心，让你心痒难耐。

让你忍不住想试试看。试试，与权华交往……

不。

你还是不能这么放纵自己。

权华于你，实在太危险了。

你不该让自己接近一个可能如此深刻地影响你的人。

“瞧！我赢了！”兴奋的欢呼声将你从挣扎中惊醒，刚刚抬起的手尚未落子，就滞在了半空。

你总算收束了心神，专注地看向棋面。

虽然还有几处闲步可走，但大势已去，是权裕赢了。

赢了好。

你微笑着，将棋子投回篓中，干脆地认输：“殿下好棋艺，是戚某输了。”

权裕立刻看向太子，高兴地问：“彩头呢？太子哥哥打算给我什么奖励？”

太子却转眼看向了你，笑道：“是长颐与你对弈，怎么竟找我要彩头来了？”

权裕于是兴致勃勃地凑近了你。

这几乎有些刻意的举动叫你心中升起几分疑惑。

是你的错觉吗？太子故意把权裕推向你？

但无论如何，有机会总是好的。你顺理成章拈起一早就备好的说辞：“圣太后的寿礼这几日便要送去从忆山庄备着了，七殿下若是有兴趣，某斗胆，请殿下山庄一行，届时山庄内的东西，殿下任取一样，便添作今日的彩头吧。”

权裕果然一口答应。

“说定了可不许反悔哦！”被太子遣去读书前，权裕还不忘回头来叮嘱你。

你微笑应了。

正事已毕，你便准备与太子告辞。转头却见太子正低头打量那一盘残局，边笑着道：“长颐在棋外的心思，可比在棋内的认真多了。”说着，抬眸望了你一眼。

这话说得漫不经心，却一针见血。一如那望过来的目光，温润柔和，又锐利透彻。

是了，太子乃是棋中老手，天下无出其右。棋上厉害的人，棋外局面，想然尔也能轻易看破。

只是太子一贯温吞老实、谦恭退让，让大多数人都忽视了这一点，甚至也包括你。

你还是有些轻视太子了。

想起方才的“故意”，你犹豫了一下，终是问出了口：“殿下明鉴，方才却为何又要助某？”

太子笑起来：“又明知故问了。我自然只是为了一件事。”

你的确对此心知肚明。

于是你也笑着，低声应道：“是啊，为了权华……！”

权华。

那两个字像是从你心底里流出来的，你不假思索、便脱口而出。在说出口的瞬间，你就后悔了。

你竟在旁人的面前，直呼了四皇子殿下的名讳。

这是不由分说的逾矩。是你绝不会犯的错误。

……啊。

是权华，他又一次打乱了你。

太子却好似浑不在意，甚至点了点头，面向你，看着你，道：“小四前日归京，浑身是伤，他托词意外，我却知道不是。那天晚上在从忆山庄发生了什么事，我不清楚，但长颐君是山庄的主人，想必知道内情，所以你才动了心思，离开山庄，找上了我。我知道你想做什么，但你放心，你只管做你想做的事，我不会阻拦。”

“如今，我命不久矣，权利对我而言已没有意义，唯一惦念的只有权华。父母兄弟都不愿接纳小四，当他是危险、是工具，只会利用他、牺牲他，但我当他是弟弟，作为大哥，我只想保护自己的弟弟。长颐，”他稍稍缓了口气，续道，“我已说得很清楚了，如何？”

如何？

话都说到此处了，事到如今，你可还有拒绝的余地？

太子仿佛看透了你的心思，立刻道：“我并不打算以此要挟你。我绝不会用小四做交易。假使你不愿，我也不会勉强。”

不。你下意识地在心里跟着否定了一句。

你从未如现在这般明确地知晓这一点。

你不是不愿。

太子通透洞彻，诚挚坦荡，只几句话便帮你揭开了埋在你心底里的真正的想法，甚至由不得你不去看它。

那还有什么可隐瞒的呢？

你缓缓松了口气，连胸口的浊气都尽数释了，垂眸看向湖面。

湖中倒映着你的脸，那脸上已揭去了微笑的假面，只有真实的、苦涩的模样。

你苦笑道：“殿下误会了。恐怕是权华厌恶我。”

太子的呼吸似停顿了一瞬，你心中一紧，转头看去，发现他正微笑着缓缓摇头。

“长颐，”太子道，“后日我打算带小四和小七去城郊的万安寺为长辈祈福，你若得空，可愿一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