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整个人都陷在椅子里,微微阖目,养神。
一旁燃着皇贡特赐的安神香,烟气袅袅,淡而不郁,化在空中几乎没什么味道,却潜移默化、教人心神愉悦,你很喜欢。
一炷香已燃到底,门外有人轻轻敲门。
你没有开口,也没有动。这些都是吩咐好的,你只要等着就好。一如之前的许多次。
戚童推门而入,站在帘外躬身道:“主子,丽姬带那人来了。”
你睁开眼睛,门口站着一个女子,隔着帘幕,隐隐绰绰看不清楚,但你知道,那是世间罕见的美貌女子,足以让任何男人拜倒在她的裙下。
丽姬敛衽一礼,温柔道:“主子,这位就是陈龙。”
丽姬身旁的人匆忙行礼,听声音竟是个少年。
“就是你带人到后山去的?”你缓缓开口。
那少年十分惊惶,跪地磕头:“是,是,小的,小的知错了……”
丽姬在一旁道:“你不要害怕,告诉主子,你是怎么到后山去的?”
少年的声音颤抖着,勉强道:“我,我无意中,曾发现一条小道,能避开别人,偷偷进来……”
丽姬又问:“你偷溜进来做什么?”
少年道:“这山上长了不少好东西,我认得些草药,手头不富裕的时候,就上山来找找,能卖些钱。”
你稍稍有了些兴趣:“你识得草药?”
少年吓了一跳,小声道:“是,是,小的是医馆的学徒,因为赌钱,手里不干净,被大夫赶出门了。”
“你怎么知道这山上长了罕见的药材?”你继续问。
少年道:“这,是,是偶然……”
“偶然。”你重复了一遍。
偶然,怎会如此偶然?
“丽姬。”你开口,“把这孩子带回去,好好养伤,别出人命。”
丽姬敛衽应是,将人带走了。
戚童仍站在门外,躬身道:“主子。”
你起身,走到门口,看着惨白的天色,微微眯了眯眼睛。
“戚童。”
你轻轻叹了口气,“是你家主子近年来修身养心久了吗?竟连一个家奴,都敢如此欺瞒于我。”
戚童始终恭谨有礼,道:“主子只是欲擒故纵。”
你笑起来。
这是你惯习的假笑,是被权华厌恶的笑。
只是在该笑的时候,你扬了一下嘴角。
带着笑,眼前的一切都忽然让人感觉厌恶,你忽然,有些想要下棋。
“戚童。”你忍了片刻,道,“派人去太子府上下个拜帖。”
不能直接过去,这不合规矩。
“我这府里日日都闲着,长颐若是想来,多余奉什么拜帖,直接来便是。”太子温吞地笑着,带着你往湖边去。
“若是遇到我不在,小四在的话,你直接找他也行,我看你们二人棋力相当,对弈起来颇能长进。小四这么多年都只跟我下棋,我又不想把他吓走,总是下得不温不火,让他无聊得紧,你上次那局,让小四也回味了许久,还踏踏实实钻研了两日棋谱,与我扬言绝不会再输。”
说到兴起处,太子便滔滔不绝,这是常态。
你不欲打断,只是在一旁含笑听着。在适时的时候,出言点缀一二,比如此刻——
“长颐回去之后,也颇钻研了一番那日对局。”
太子兴致更起:“哦?不知有何心得?”
你赧颜一笑,略带些自矜道:“心得许说不上,但若再下一次,恕长颐失礼,我依然不会输四皇子殿下。”
太子哈哈大笑。
这是太子喜爱的性格,谦逊温和中夹带一点自矜和耿直。太子府的人都是这个样子。
你是有意这样讲的,但难得一次,内心深处也确实是这样想的。
输给权华?你不愿意。
太子忽而又轻叹一声:“可惜,今日小四外出,不然便可一饱眼福了。”
你只是含笑,没有应声。
心中,也没有十分可惜。
太子收回目光,让你安坐:“不过也好,昨日小七被派到我府里学习些礼乐知识,看这天色,应该快要下课了,稍后你们两个对弈试试,如何?小七虽然年纪尚小,但若论棋力和天赋,或许还比小四高些。”
你欣然拱手:“听凭太子殿下吩咐。”
这正是你来此盘桓的目的,你的正事。
至于与权华下棋,至多只是一个敲门砖罢了。
七皇子权裕,不过九岁稚龄,正是顽劣心性、不服管教的年纪,前日在宫中怠慢了讲学的老师,屡教不改,于是又被送来太子府教养。
这事以往曾有先例,或早或晚,总会再次发生,便成了你筹谋的第一步。
“长颐素来谦和,宫内与我对弈时也颇审慎持重、谦恭有度,但那日与小四落子,却忽尔棋风凌厉,寸步不让,颇有些杀伐戾气。”
太子似是漫不经心地在说,面上仍带着和善温吞的笑意,语气也是柔和含笑的,目光也未聚焦在某处,只是看着湖面方向,让你能强烈地感觉到,太子是刻意不看你的。
那话尾有未尽之意,于是你并未开口,仍静静地、谦卑地虚虚望着太子。
太子浅抿了口茶,继续展着笑:“以往只有小四能给我这种感觉,今日终于找到一个与他旗鼓相当的。”太子转而望向你,“或许,长颐能成为小四的知音……也说不准呢。”
这话头转得着实猝不及防,你刚酝酿好的应对忽然便没了落处,一时陷落了进退不得、无言以对的窘境,但不能一直这样,于是这窘境在你面上迅速转化为了苦笑。
你苦笑着道:“太子殿下说笑了,长颐为人臣子,如何能与诸位殿下比肩。“
进退知度,就是知道自己的位置在哪儿,这是在朝廷中明哲保身的基础,也是在此时回避风险、化解尴尬的绝妙借口。
太子听到了,笑容也渐渐淡了,他继续望向湖面,继续道:“小四啊,他并不像是一个皇子,也不认为自己是什么殿下。我与他相处,总如平凡的兄弟一般,这么多兄弟里面,我最喜欢、最心疼的都是他,他从小就被视为不祥,被宫里放弃、驱逐,没有人愿意接近他,我虽然偏心照顾他,但我只是兄长,我与他全然不同,很多时候我都不能理解他,所以,他一直很孤独。“
“只有那天,他与你对弈,棋至中盘,那种神采,是我从未见过的。你们无论是棋路还是风格,都十分接近,那种棋逢对手之感,只有相似的人才能下得出来。我下了这么多年棋,透彻不敢说,但多少得其一二。那种同类的感觉,与棋理无关,我看得出。“
“所以啊,长颐,我是真的希望,你能帮帮小四,你不需要为他付出任何东西,你只要,能做他的朋友,让他知道这世上还有另一个人能解他的心意。我知道,这个请求超乎君臣之外,所以你不必立刻答复我,只要在适当的时候,你能记起我这一番肺腑之言,我便十分感激了。“
太子的语气始终平和,越到后来,越是恳切。
这确实是一个兄长在为自己的弟弟担忧,不是一国太子在试探自己的深浅。
想明白了这一点,你该松一口气的,但不知为何,这一口气却未真的松下来。
与权华做朋友,就算是什么都不必付出,也总归会付出些什么。
可你并不惧怕付出,你迟疑着,只是因为权华总是你的变数,有权华在的地方,事情就会脱出你的掌控、出乎你的意料之外,当一切进展都变得不稳定,甚至连你自己都不稳定的时候,你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事来。
权华总是会影响你。无论是白色的,还是黑色的权华。
那日手底下**而流畅的肌肉线条又骤然闪回在你的脑海里,你呼吸一滞,指尖炽热的触感萦回不去。
你在衣袖间微微攥了拳,垂眸控制自己的呼吸。
幸而太子没有察觉你的异样,因为七皇子权裕正从湖的另一侧跑来。
你就这么错失了回应太子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