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看着镜中的自己。
这是极罕见的事,就连身后的戚童神情都有几分怪异。
你没管这些。你只是有些在意嵌在腰带上的玉璧,是否有点过于花哨、不合时宜了。
“……换一条素净些的吧。”
你还是决定把它换掉。
戚童于是又送来一条浅青色的,却似乎又雅淡过了头,但出发的时辰就在眼前,你更不想迟到。
反正是穿在罩袍里的,权华也未必关注得到。
万安寺在西郊,与你的庄园在同一侧,却各抵一个城角,赶马车过去,也要小半个时辰。
车驾停在寺门外时,不远处,太子一行也将将转过了拐角。
你一眼就瞧见了权华。
权华正骑在马上,表情和姿态都十分放松,装束齐整,却全不端正,像个散漫无拘的贵家少爷。明明都是权华,给人的印象与之前两次又全然不同。
在权华身后不远处有一架朴素低调的乌木马车,带着太子府特有的徽记,里面坐着的想必就是太子和权裕。
你打量着,又不由得想笑。
是了,以权华的个性,定是不喜欢拘束在马车里的。
与你一样。
待人驱到近前,你才敛手施礼道:“长颐拜见太子殿下,四皇子殿下,七皇子殿下。”
太子已掀开车帘,见到你便笑起来:“宫外不必多礼,长颐,等很久了吗?”
你摇了摇头:“也是刚到。”
“我刚刚看到你的马车了。”权华在一旁插嘴道,边把缰绳递给车夫,“都停那边去,就在从忆山庄的车驾旁边就行。”
这熟练的做派,也的确不像一位皇子。
你看在眼里,心情更愉快了一些。
随太子殿下拜过了大殿里端坐的佛祖菩萨,又到后院的佛堂祈愿半晌,太子便应邀与寺内的住持去禅房论理手谈,权裕坐不住、自己溜去其他地方玩耍,偌大的佛堂里顷刻就只余了你,和权华。
你正在阖目养神,装作祈祷的模样,意识到这一点后,心思顿时像被什么提了起来,竟忍不住开始紧张。
你不想让权华敏锐地感知到你在紧张,于是你睁开眼,率先看向权华。
权华仍双手合十,腰背挺拔,微微垂头敛目,专心致志地祈祷着。
这是一个远远称不上俊秀的人,非要形容,只能提些刚毅、冷峻之类的词,表情严肃时,甚至带点不怒自威的气势。
但这冷硬刚直、锋锐无匹的样子,就是如此得你心意。
你欣赏着权华的模样,细细观察着他面孔上的每一分变化,看着他大小合宜、颜色寡淡、稍显干裂的嘴唇,看着他脊梁挺拔、又略略有些钩折的鼻子,看着他坚毅硬朗、棱角分明的颌骨,看着他微微颤动着的、长而柔软的睫毛,只是轻轻一扫,一双深邃的、黝黑的、流光溢彩又勾人夺魄的眸子就这么骤然映入了你的眼里。
你心下一憾,下意识错开目光,仿佛不敢再看。
“长颐,你有话想说?”
权华的声音里杂着点疑惑,却没有什么敌意。
也没有厌恶的语气。
你稍稍松了口气,回眸复看向权华,又忍不住继续欣赏起来。
睁眼的权华,比之方才,还更多了几分灵动和生气。
“怎么了?”权华疑惑地摸了摸自己的脸,那里胡髭已剃得干净,并没有任何不妥。
你这才回神,用一些不痛不痒的问题胡乱应道:“时已近午,殿下累了吗?可否要歇歇?”
权华看向面前的佛龛,又看了看周围,道:“罢了,走吧,去院中坐坐。”
竟然真的应了你。
这叫你受宠若惊,让你忘记了已然跪得麻痹了的膝盖,起身时不小心踉跄了一下。
权华似是下意识地反应,敏捷地扶了你一把,又迅速撤开手,转身道:“小心些。”
胳膊上还残留着那一瞬传递来的炽热的触感,你不由伸手捂住那里,想要把那热烈多留片刻。
你一瘸一拐的,还不忘追上去致谢:“多谢四殿下。”
权华稍稍放慢了脚步,摇了摇头:“下次不必陪我,累了自去便是。”
下次。
一时间,你脑海里尽是这两个字,耳边的心跳声愈发激烈地鼓噪起来。
你唯恐这样的嘈杂会惊动权华。于是你缓下步子,故意拉开了一段距离。
前日临别前,太子出言邀你同游,是为了回应你那句“权华厌恶自己”的话。
是想向你证明,权华并没有厌恶你的意思。
你已感受到了。
权华厌恶的不是你。
他厌恶的,一直都只是你的假面而已。
你凝望着眼前权华的背影。
你们明明只见过三次,若勉强论之,也不过点头之交,权华对你,甚至只是“不厌恶”而已。
但你已经想为权华抛弃那些表面的矫饰和伪装了。
这是沉睡在你心底最深处的念想,却被权华唤醒,像一个忽然意识到自己溺水的人,拼命挣扎着想要浮出水面。
当你感受到它时,你便已知悉了自己的选择。
这样也好。
你决心以真实的自己面对权华。
你决心找回它——那在你沉浸于十余年的游戏间几乎已被你遗忘了的,掩藏在长颐君身后的,真实的你自己。
真实的你并不必担心这样做的后果。
真实的你在任何情况下都可以全身而退。
毕竟那些能真正威胁到你的,早就离开这个世界了。
“长颐。”在不远处一树盛开的白海棠下,权华回头唤你,目光炯炯有神,斗志昂扬——
他说:“来下棋吧。”
你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几朵跌落的海棠点缀着的,正是一个朴素的木质棋盘。
这一次,从第一子开始,你已毫不藏私。
权华也用尽了全部心力与你对弈,比之上次卓有进步,但仍险险逊你一筹。
毕竟你也是踏踏实实一连钻研了几日棋谱,这几天可不是虚度的。
落下最后一子时,你心中的自得和雀跃几乎全部写在了脸上。
你就这么抬头看向权华,权华此时也正看着你,呼吸急促,脸颊红润,明眸灿烂,眼中甚至还带着几分欢喜和欣赏。
他看得如此专注,眸中情绪分明,叫人绝不会错认。
微风吹过,海棠花簌簌而落,映在你们的眼底,点缀着此刻你们眼中的对方。
你忍不住屏住呼吸,生怕自己的呼吸声惊了权华。
虽然只是一瞬,你也想这一刻能停留地更长。
一旁却忽然有人鼓掌,你被吓了一跳,权华也似猛地惊醒,你们同时转头向来人看去。
太子正站在不远处,微笑着看向这边,见你们都望了过来,才抬步走到近前,笑道:“棋到中盘我就在这儿看了,你们两个还真是专注,好啊,下棋就该这样,这样才能下得好棋。”
权华似有些羞赧,低头避开了太子的目光,起身道:“怎么不早叫我?身子虚弱就别久站,快坐下。”
话是责怪的话,语气却不严厉,显然只是关心。
你也跟着站起身来,告罪道:“长颐失礼了。”
太子听话地坐到权华让出来的石凳上,闻言道:“这么客气做什么,你们下了盘好棋,我看着高兴还来不及,怎会怪罪。”
的确,你愿真心与权华相交,太子必定是最高兴的。
而且,你们也的确下了一局好棋。
想到这里,你不由得抬头,顺理成章地与权华相视一笑。
毫无芥蒂,放松愉快,仿佛这是天底下最应该、最自然而然的事。
你们已是朋友了。
但你,你微微垂眸,又一次掩去藏在心底的野望——
你还想更进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