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的余晖给竹溪村的屋顶和树梢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边。家家户户的烟囱里冒出的炊烟,在晚风中袅袅娜娜地飘散,混合着饭菜的香气,构成乡村傍晚特有的安宁图景。
林家的灶房里,却比往常更加忙碌,也更加沉默。
王秀娟坐在灶膛前的小凳上,一只手有节奏地往灶眼里添着柴火,另一只手轻轻摇晃着怀里一个用旧布片捆扎成的、类似襁褓的小包裹,里面裹着的是终于陷入短暂昏睡的林晚星。火光跳跃,映着她疲惫而专注的侧脸,额角的碎发被汗水黏住,她也无暇顾及。
锅里的水咕嘟咕嘟地响着,蒸汽顶得木质锅盖轻轻颤动。她在蒸鸡蛋羹。这是家里除了林建国偶尔能享用的煮鸡蛋之外,最奢侈、也最柔软的营养品,是专门为那个夜夜惊啼、耗费心神的小女儿准备的。
“妈,猪喂好了。”一个身影利索地闪进灶房,声音清脆,带着点做完事情的轻松。
进来的是林家的二女儿。她比朝霞小两岁,比暮云大三岁,今年刚满八岁,名字叫林午阳。她是介于朝霞的懂事沉静和暮云的懵懂娇憨之间的那个孩子。她的皮肤不像晚星那样病弱的白皙,也不像朝霞那样被晒成小麦色,是一种健康的、透着红润的色泽。她个子在同龄人里不算高,但动作格外灵巧,一双眼睛黑亮亮的,像是山涧里被泉水洗过的石子,透着股机灵和韧劲。
“嗯,柴火抱进来了吗?”王秀娟头也没抬,目光仍胶着在怀里的小包裹上,仿佛生怕视线一移开,那短暂的安宁就会被打破。
“抱进来了,够明天早上烧的了。”林午阳应着,走到水缸边舀水洗手。她做事手脚麻利,喂猪、拾柴、扫地这些杂活,她总能很快完成,而且做得妥帖。她洗完手,凑到锅边嗅了嗅,脸上露出一点渴望,“娘,蛋羹真香。”
王秀娟这才抬眼看了看二女儿,看到她鼻尖上沾着的一点草屑,和那双亮晶晶望着蒸锅的眼睛,心里微微软了一下,但嘴上还是说:“这是给妹妹的,她身子弱,需要补补。你们姐妹几个,就数她最难将养。”
林午阳眼里的光黯淡了一瞬,但很快又亮起来,她撇撇嘴:“我知道,我又没说要吃。”她转身拿起抹布,开始擦拭本就还算干净的灶台,嘴里小声嘀咕着,“我割的猪草可是最嫩的,猪吃得可欢了……”
她的声音不大,但王秀娟听到了。做母亲的,心里像被细针轻轻扎了一下。她知道二女儿能干,也懂事,很少主动要求什么。但正是因为她的省心,反而常常被忽略。注意力总是被最需要照顾的病弱晚星、最需要树立榜样的大女儿朝霞、和最年幼懵懂需要看顾的暮云所占据,处在中间的午阳,就像山涧里自顾自顽强生长的小草,安静地汲取着有限的阳光雨露。
这时,朝霞领着暮云也从外面回来了。朝霞手里拿着一把刚摘回来的青菜,暮云则亦步亦趋地跟在姐姐身后,手里捏着一朵不知名的小野花。
“妈,菜洗好了。”朝霞把青菜放在案板上,习惯性地走到母亲身边,看了看妹妹晚星,“星星睡了?”
“刚眯着。”王秀娟压低声音,“你们手脚轻点,别吵醒她。”
暮云踮着脚尖,好奇地想去看母亲怀里的小包裹,被朝霞轻轻拉住了。
林午阳看着这一幕,擦拭灶台的动作慢了下来。她觉得,在这个家里,好像只有围绕着晚星的时候,一切声音和动作才会变得如此小心翼翼,仿佛她是一件易碎的珍宝。而她,林午阳,割再嫩的猪草,拾再多的柴火,似乎也换不来这样全神贯注的守护。
锅里的蛋羹蒸好了。王秀娟小心翼翼地将晚星放进旁边的摇窝里,然后起身,垫着湿布,将那一小碗黄澄澄、嫩汪汪的鸡蛋羹端了出来。蛋羹表面光滑如镜,撒着几粒翠绿的葱花,散发着诱人的香气。
三个女孩的目光,不约而同地都被吸引了过去。就连最懂事的朝霞,也忍不住咽了口口水。对于常年少见荤腥的孩子们来说,这无疑是极致的美味。
王秀娟用一个小勺子,极其小心地将蛋羹最表面、最嫩滑的那一层刮下来,盛进一个小瓷碗里,准备等晚星醒了喂她。剩下的,其实也只有小半碗了。
她看着眼巴巴望着自己的三个女儿,犹豫了一下。最终,她还是将那剩下的半碗蛋羹分成了三份,虽然每份都少得可怜。
“来,都尝尝味。”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愧疚,“朝霞,你是大姐,带着妹妹们吃。午阳,暮云,接着。”
朝霞默默地接过自己的那一小份。暮云欢天喜地地捧着小碗,像是得到了什么了不得的宝贝。
林午阳也伸出手,接过了那个小碗。碗壁传来的温热,和她心里那点莫名的凉意交织在一起。她看着碗里那一点点金黄色的蛋羹,用勺子轻轻舀起,送进嘴里。嫩滑,鲜美,带着鸡蛋特有的醇香。确实很好吃。可不知为什么,她觉得这味道,似乎没有想象中那么令人快乐。
她很快吃完了自己那份,然后主动拿起抹布,去擦刚才滴了水渍的地面。她用力的擦拭着,仿佛想通过劳动,把心里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委屈也一起擦掉。
天色彻底暗了下来。林建国扛着犁铧,拖着疲惫的步伐回来了。他放下农具,在水缸边舀水冲洗着腿上的泥点。
晚饭被端上了桌。照例是稀粥,咸菜,还有中午剩下的一点炒青菜。那碗留给晚星的最嫩的蛋羹,被王秀娟小心翼翼地放在灶台里边温着。
一家人围坐在昏暗的煤油灯下吃饭。气氛有些沉闷。林建国累得不想说话,王秀娟的心思一半在饭桌上,一半在摇窝里随时可能醒来的晚星身上。
暮云年纪小,叽叽喳喳地说着白天看到一只花蝴蝶的事情。朝霞安静地吃着饭,偶尔给暮云夹一筷子菜。
林午阳吃得很快,她想着赶紧吃完,好去把明天早上要用的猪草剁了。她不喜欢这种沉默的、压抑的吃饭氛围。
“爸,”她突然抬起头,看向沉默的父亲,试图打破沉寂,“今天六阿婆夸我猪草割得好呢。”
林建国抬起眼皮,看了二女儿一眼,似乎想努力挤出一个笑容,但终因太过疲惫而只是点了点头,“嗯,好。”
得到这样平淡的回应,林午阳眼底的光又黯了一下,她低下头,继续扒拉着碗里的粥。
就在这时,摇窝里的晚星动了一下,发出一声细微的哼唧。
全桌人的动作,包括林建国在内,都顿了一顿。
王秀娟立刻放下碗筷,几乎是扑到摇窝边,俯下身,紧张地观察着。看到晚星只是扭了扭身子,并没有醒来,她才松了口气,轻轻拍抚着,嘴里哼起那不成调的摇篮曲。
饭桌上的气氛,因为这个小插曲,似乎更加凝滞了。
林午阳看着母亲那瞬间绷紧又放松的背影,看着父亲那骤然停住的筷子,心里突然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有对妹妹的同情,也有一丝连她自己都觉得不应该有的……羡慕。她甚至荒谬地想,如果自己也像晚星那样夜夜哭闹,是不是也能得到父母这样全然的、紧张的关注?
但这个念头刚一冒出来,就被她狠狠地压了下去。她是林午阳,是能干懂事的二姐,她不能这么想。
她快速吃完最后一口粥,站起身:“我吃好了,我去剁猪草。”
说完,她也不等父母回应,便拿起墙角的剁刀和木盆,走到院坝里。清冷的月光洒在地上,她坐在小凳上,开始用力地剁着猪草。“哚、哚、哚……”富有节奏的声音在寂静的院子里回响。她剁得很用力,仿佛要把心里所有杂乱的情绪,都剁进这青草碎屑里。
屋内,煤油灯的光芒温暖却有限,无法完全照亮屋角的阴影,也无法完全驱散弥漫在这个五口之家空气中的,那份因一个孩子的病痛而带来的,深沉而无声的焦虑。那碗放在灶台里边、为晚星精心准备的鸡蛋羹,在昏暗中,散发着孤独而温润的光泽。
它是最精细的营养,也是最温柔的偏爱,无声地诉说着这个家庭内部,那份难以言说、也难以完全公平的爱的天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