鸡叫三遍,天色还是一片混沌的铅灰色。
竹溪村蜷伏在晨雾里,静默无声。林建国已经悄无声息地起身了。他动作很轻,尽量不惊动隔壁房间里,可能刚刚哄睡着小女儿、才合眼不久的妻子。
堂屋里还残留着夜的凉意。他走到水缸边,拿起葫芦瓢,舀起半瓢沁凉的井水,胡乱抹了把脸。冰冷的刺激驱散了最后一点睡意,也让他额角那根因为长期睡眠不足而隐隐作痛的神经,稍微舒缓了些。他抬眼望向窗外,院子里那棵老樟树的轮廓在雾气中影影绰绰,像一头蛰伏的巨兽。
他没有点灯,借着从门缝窗隙透进来的微光,走到了屋角。那里静静靠着他最亲密的“老伙计”——一根被岁月和汗水浸润得油光发亮、中间部分被磨得微微凹陷的毛竹扁担。他伸出手,粗糙的掌心摩挲着那光滑的竹身,一种踏实的感觉顺着指尖传遍全身。这扁担,挑起的何止是稻谷和柴禾,更是这个五口之家沉甸甸的日子。
他熟练地将扁担上挂着的两捆结实的麻绳理好,然后轻轻拉开堂屋的门闩,侧身闪了出去,又回身小心翼翼地将门虚掩上。
清晨湿润的空气扑面而来,带着泥土和青草的气息。他深深吸了一口,胸腔里那因熬夜而积郁的浊气似乎被涤荡了一些。他扛起扁担,扁担两头的铁钩轻微碰撞,发出“叮”的一声脆响,在这寂静的黎明格外清晰。这声音,是他一天劳作开始的号角。
他首先要去的,是村头那口老井。家里的水缸快要见底了。王秀娟照顾孩子、操持家务,用水量大。他步子迈得大而稳,扁担在肩头有节奏地微微颤动着。井台边已经有几个早起的村民,互相点点头,算是打了招呼。木桶放入深井,撞破平静的水面,发出沉闷的回响。提上来时,清冽的井水在桶里晃荡。他将两只木桶装满,弯腰,扁担找准重心,上肩,发力起身。
“嘿——!” 一声短促的吐气,蕴含着身体爆发的力量。
沉重的压力瞬间落在肩头,扁担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声,弯成一道惊心动魄的弧。林建国站稳脚步,调整了一下呼吸,然后迈开步子。他的脚步不像空手时那般轻快,每一步都踩得扎实,留下一个个清晰的湿脚印。肩头的肌肉绷紧,脖颈上青筋微凸。汗水很快从鬓角渗出,但他无暇擦拭。
一趟,两趟……直到家里那个半人高的大水缸被注得满满的,映出窗外逐渐明亮起来的天光。他看着那满缸的清水,心里才觉得稍稍安稳了些。至少,今天,家人用水不愁了。
放下水桶,他没有歇息,转身又拿起扁担和柴刀,向后山走去。家里的灶膛不能空着。山间的露水打湿了他的裤腿,路边的荆棘不时勾扯着他的衣衫。他目光锐利地搜寻着枯枝和耐烧的灌木。挥刀,砍伐,捆绑……动作麻利而高效。很快,两捆扎实的柴禾便堆在了扁担两头。
这一次的重量,比水更沉。柴禾粗糙,有些枝杈还带着尖刺,即使隔着厚厚的土布衣服,也能感觉到那坚硬的触感。下山的路比上山更难,他必须控制好步伐和重心,防止摔倒或者柴捆散落。扁担深深地嵌进他的肩窝,那里早已磨出了一层厚厚的老茧,是岁月和这跟扁担共同赐予他的“勋章”。
当他扛着像两座小山似的柴禾回到院坝时,太阳已经爬上了东边的山梁,金色的光芒驱散了晨雾,整个竹溪村都苏醒了过来。鸟儿在枝头鸣叫,邻居家的烟囱也开始冒出袅袅炊烟。
王秀娟已经起来了,正在灶间忙碌,准备一家人的早饭。她的脸色依然憔悴,但看到丈夫扛着柴禾回来,还是低声说了一句:“回来了?柴火放那边就行,一会儿我来劈。”
林建国“嗯”了一声,将柴禾卸在灶房外的墙角。他走到水缸边,又舀起一瓢水,这次是“咕咚咕咚”地大口喝下,清凉的井水划过喉咙,滋润着干渴的身体。他撩起汗湿的衣襟,擦了擦脸上和脖子上的汗水。
这时,大女儿朝霞和三女儿暮云也揉着惺忪的睡眼从房间里出来了。朝霞已经十岁,很懂事,主动去帮妈妈生火。暮云才五岁,像个小尾巴似的跟在姐姐后面。
“爸。”朝霞喊了一声。
“爸。”暮云也怯生生地跟着叫。
林建国看着两个女儿,目光在她们黄瘦的小脸上停留了片刻,点了点头,算是回应。他想说点什么,比如问问朝霞昨天的功课,或者逗逗小暮云,但嘴唇动了动,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他不是一个善于表达的父亲,他的关爱,更多地体现在行动上,比如这满缸的水,和这满墙角的柴。
早饭很简单,稀粥,咸菜,还有王秀娟特意给林建国煮的一个鸡蛋,说是他干活累,需要补补。林建国看着那个孤零零的鸡蛋,又看了看正在喂晚星米汤的妻子和两个眼巴巴望着鸡蛋的女儿,默默地把鸡蛋剥开,分成三份,给了朝霞、暮云,还有妻子。
“我不用,你吃你的。”王秀娟推辞。
“让你吃就吃。”林建国语气硬邦邦的,不容置疑。
王秀娟不再说话,默默地把那一小块鸡蛋吃了下去。朝霞和暮云则小心翼翼地吃着分到的鸡蛋,脸上露出满足的神情。
饭后,林建国今天的重头戏才真正开始。他要去犁田。春耕时节,耽误不得。他扛起犁铧,牵着那头同样沉默寡言的老黄牛,再次走向田野。
扁担暂时休息了,但林建国的肩膀并没有。犁铧同样沉重,而且需要耗费更大的力气。稻田里的水还带着寒意,泥浆没过他的小腿。他赤着脚,踩在冰冷而黏滑的泥土里,一手扶犁,一手执鞭,口中发出粗犷的吆喝声,驱使着老牛前行。
“驾!走!”
犁铧破开黝黑的泥土,翻涌起一道道泥浪,散发出原始而腥甜的气息。阳光渐渐变得炙热,烤着他的脊背,汗水如同溪流,从他古铜色的皮肤上不断滚落,滴入脚下的泥水中,瞬间消失不见。他的整个身体都绷紧了,像一张拉满的弓,每一块肌肉都在用力。
在这单调而重复的劳作中,他的思绪却无法平静。耳边似乎又回荡起小女儿夜半那细弱的、惊恐的哭声,眼前浮现的是妻子那张日益憔悴的脸。他心里憋着一股气,一股对命运无常的愤怒,一股对自己无能为力的沮丧。他只能把这股气,都发泄在这片土地上。他狠狠地吆喝着牛,犁铧更深地切入泥土,仿佛要将所有的烦恼和负担,都深深地埋进这土地深处。
“为什么是我的女儿?”他在心里无声地呐喊,“她还那么小……”
他想起晚星出生时,那皱巴巴的小模样,想起她偶尔露出的、无意识的微笑,那笑容能把他这个硬汉的心都看化了。可为什么,这样的笑容背后,要承受如此巨大的痛苦?他想不通。他只知道,他是父亲,是丈夫,是这个家的顶梁柱。他不能倒,不能垮。即使天塌下来,他也要用这并不宽阔的肩膀,先扛住。
中午,王秀娟提着篮子来送饭。篮子里装着米饭和一点炒青菜。林建国坐在田埂上,默默地吃着。王秀娟抱着晚星,坐在他旁边。晚星似乎睡着了,小脸在阳光下显得异常苍白。
“昨晚……后半夜好像好点,哭得没那么厉害了。”王秀娟试图找点话说,想让丈夫宽心。
林建国扒饭的动作顿了顿,没抬头,只是含糊地“唔”了一声。他知道,这只是暂时的,夜晚的战役还会继续。
下午,他继续犁田。直到夕阳西下,将天边染成一片绚烂的橘红色,他才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牵着老牛,扛着犁铧,踏上回家的路。
他的脚步比清晨时沉重了许多,每一步都像是在泥沼里跋涉。肩头被扁担和犁铧压过的地方,火辣辣地疼。腰像是要断掉一样。但他依然走得挺直。
回到家里,他将犁铧放好,给牛喂了草料。然后,他走到堂屋,那根扁担还静静地靠在墙边。他走过去,没有立刻拿起它,只是看着。这根扁担,明天,后天,未来的每一天,还会继续压在他的肩上,挑起水,挑起柴,挑起稻谷,挑起这个家所有的重量,也包括那份无形的、对小女儿病痛的担忧和对妻子疲惫的心疼。
夜幕再次降临。王秀娟已经开始在屋里轻声哼唱,准备迎接又一个不眠之夜。
林建国走到院子里,拿起斧头,开始劈砍他早上扛回来的柴禾。斧头起落,发出“哚、哚、哚”的沉闷声响,木屑纷飞。他劈得很用力,仿佛要将所有的疲惫和焦虑,都劈进这柴禾里。直到将明天要用的柴禾都劈好,码放整齐,他才直起酸痛的腰,望着已经繁星点点的夜空,长长地、无声地吐出了一口浊气。
他回到堂屋,再次摩挲了一下那根光滑的扁担,然后吹熄了煤油灯。
黑暗笼罩下来。隔壁房间里,细微的、熟悉的呜咽声,又隐隐约约地传来了。
林建国躺在堂屋的板铺上,闭上眼睛,拳头不自觉地握紧。他知道,他无法代替女儿承受那梦魇的折磨,也无法真正分担妻子的辛劳。他所能做的,就是在这每一个漫长的白昼,用他的扁担,默默地、一次又一次地,挑起这个家的黎明。
扁担无言,却承载了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