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溪村的春天,是伴随着布谷鸟的催促声和漫山遍野的杜鹃花一同到来的。田埂边,紫云英开得恣意烂漫,像铺了一层紫红色的地毯。
村小坐落在村子东头,几间灰瓦白墙的平房,一个尘土飞扬的简易操场,旗杆上的五星红旗在微风里轻轻舒卷。孩子们的读书声、嬉闹声,给这个静谧的山村注入了勃勃生机。
一年级的教室里,光线有些昏暗。黑板上,老师用粉笔写下的“a、o、e”还残留着痕迹。穿着打补丁但浆洗得干净的旧衣服的孩子们,正埋头在桌上写着什么,偶尔有铅笔掉地的声音,或者压抑的咳嗽声。
林晚星坐在靠窗的位置。她已经七岁了,个子比起同龄的孩子,依然显得瘦小些,脸色是一种不太健康的苍白,眼底下总有淡淡的、青色的阴影,像是永远没有睡够。但她的背脊挺得很直,握笔的姿势标准而稳定。
她正在完成老师布置的课堂练习,抄写新学的生字。周围的同学有的抓耳挠腮,有的写几个字就抬头张望一下,只有她,全神贯注,仿佛周遭的一切都与她无关。她的笔尖在粗糙的作业本纸上滑过,发出极轻的“沙沙”声,写出的字迹工整清秀,一笔一划,带着一种超越年龄的认真和力道。
只有坐在她旁边的同学,如果足够细心,才会发现一些异样。偶尔,她会极轻地、快速地蹙一下眉头,握着笔的手指会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她的额角,有时会渗出细密的、不易察觉的冷汗。那是一种从身体深处弥漫上来的疲惫和不适,头疼,像一根细细的、坚韧的丝线,从清晨醒来就开始缠绕着她的太阳穴,时紧时松。还有耳鸣,那种只有她自己能听到的、持续不断的低频嗡嗡声,是她世界里永恒的背景音。
但这些,她都习惯了。就像习惯了夜晚的惊惧和挣扎一样,白天的这些不适,也是她生命的一部分。她学会了在与它们共存的前提下,努力去做自己该做的事。比如,认真写字,认真听讲。
下课铃响了,孩子们像出笼的小鸟,欢呼着冲向操场。教室里瞬间空荡下来,只剩下林晚星,还在不紧不慢地收拾着自己的文具。她把铅笔小心翼翼地削尖,放进那个用旧布缝制的笔袋里,然后把作业本整齐地叠好。
“晚星,快去玩呀!我们玩跳格子!”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姑娘在门口喊她。
晚星抬起头,露出一个浅浅的、有些疲惫的笑容:“你们先去吧,我马上来。”她需要这片刻的安静,来缓解一下刚才集中精力带来的头部胀痛。
窗外,阳光明媚,操场上尘土飞扬,孩子们的笑声像银铃一样清脆。她看着二姐午阳像只灵巧的燕子,在画好的格子里跳跃、转身,动作流畅而优美,脸上洋溢着健康红润的光泽和畅快的笑容。那是她很少能体会到的、属于孩童的纯粹活力。
她有时会羡慕二姐,羡慕她似乎永远有使不完的劲儿,羡慕她倒头就能睡着,羡慕她能在阳光下肆意奔跑而不会立刻感到头晕目眩。但她从不嫉妒。她只是安静地看着,然后低下头,继续做自己的事。她知道,每个人的身体是不一样的。
“走吧,晚星。”午阳跳完一轮,额头上带着细汗跑过来,拉住妹妹的手,“老发呆干嘛?”
晚星的手冰凉,被二姐温热的手掌握住,传来一丝暖意。她笑了笑,站起身,跟着二姐走出了教室。
阳光有些刺眼,她下意识地眯了眯眼睛。操场的喧闹声扑面而来,让她本就嗡嗡作响的耳朵感到些许压力。她没有参与剧烈的游戏,只是站在皮筋的一边,帮姐妹们绷着皮筋,看着她们灵巧的身影在皮筋间穿梭,嘴里念着清脆的口诀。
她的安静和苍白,在活泼的孩子群里显得有些格格不入,但她温和爱笑,待人有礼,从不与人争执,所以同学们也都很喜欢她。只是没人知道,这个看起来文静乖巧的女孩,每个夜晚都在与什么样的恐惧搏斗,每个白天又在承受着什么样的身体负担。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晚星的学习成绩,从一开始就显露出不同寻常的优异。她似乎有过目不忘的本领,老师讲的内容,她听一遍就能记住。数学题,她总能比别的孩子更快地找到解题思路。她的作业永远是班上最工整、错误最少的。
第一次期末考试,成绩单发下来那天,林晚星三个字,赫然写在一年级成绩榜的第一位。
教语文的周老师,一位和蔼的中年女教师,特意在放学后把晚星叫到办公室,摸着她的头,欣慰地说:“晚星,考得真好,是年级第一呢!要继续努力啊!”
晚星抬起头,苍白的脸上因为这份表扬,泛起一丝淡淡的红晕。她抿着嘴,有些羞涩地点了点头:“谢谢周老师,我会的。”
她拿着那张薄薄的、印着红色“100”分的成绩单,小心翼翼地往家走。夕阳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脚步却比平时轻快了些许。头疼似乎也因为这份喜悦而减轻了不少。
回到家,王秀娟正在灶台边忙碌。晚星走到妈妈身边,把成绩单和奖状递了过去,声音轻轻的:“妈,考试成绩出来了。”
王秀娟在围裙上擦了擦手,接过成绩单。她识字不多,但那醒目的“100”分和“第一名”还是认得的。她的脸上瞬间绽开了笑容,那是一种久违的、发自内心的喜悦,连日的疲惫似乎都被冲淡了不少。
“哎呀!我们星星考了第一名!真能干!”她一把搂过小女儿,在她额头上亲了一下,“真是妈的乖囡囡!”
这时,林建国也扛着锄头从地里回来了。王秀娟立刻拿着成绩单和奖状迎了上去,语气里带着扬眉吐气的兴奋:“建国,快看!星星考了第一名!年级第一!”
林建国放下锄头,接过成绩单和奖状。他黝黑的、刻满风霜的脸上,先是闪过一丝诧异,随即,那紧抿的、总是显得严肃的嘴角,几不可察地向上弯了一下。他没有像王秀娟那样喜形于色,只是伸出那双布满老茧和泥土的大手,有些笨拙地、轻轻拍了拍晚星瘦小的肩膀。
“好。”他只说了一个字,声音低沉,却蕴含着不容错辨的赞许和力量。
这一个“好”字,和肩膀上那沉甸甸的一拍,让晚星的心像被温暖的泉水浸泡过一样。她抬起头,看着父亲那双深沉的眼睛,里面似乎有光在闪动。她突然觉得,夜晚的那些恐惧,白天的那些不适,好像……都值得了。林建国小心翼翼地把“三好”学生的奖状贴在了堂屋的右侧墙上。堂屋左侧墙面贴的是大姐二姐的奖状,右侧墙面贴的是三姐的奖状。还有一大片空白,开始有晚星的奖状填补。
正在院子里喂鸡的午阳,听到屋里的动静,也跑了进来。她凑过去看了看成绩单,脸上露出羡慕的神色,但很快又转化为姐姐的骄傲:“哇!晚星你真厉害!考了第一!”她转头对王秀娟说,“妈,晚星考这么好,是不是该奖励一下?”
王秀娟心情正好,连连点头:“奖励!奖励!今天晚上,给我们星星蒸个鸡蛋羹!”她特意强调了“给我们星星”,目光慈爱地落在小女儿身上。
晚星心里甜丝丝的。那份鸡蛋羹,不仅仅是美味,更是一种认可,一种她通过自己的努力,挣来的、独一无二的关注。
晚上,那碗黄澄澄、香喷喷的鸡蛋羹果然出现在了饭桌上,依然放在晚星的面前。朝霞和暮云看着鸡蛋羹,虽然也馋,但似乎已经习惯了这种“特殊待遇”,毕竟晚星身体不好,现在又考了第一名。
晚星拿起勺子,却没有像往常那样立刻开动。她看了看爸爸妈妈,又看了看姐姐和妹妹,然后用勺子小心地将蛋羹平均分成了六份,自己留了一份,其他的五份,推到了家人面前。
“爸,妈,大姐,二姐,暮云,我们一起吃。”她的声音细细的,却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坚持。
大家都愣住了。
王秀娟的眼圈瞬间就红了。林建国看着小女儿,目光复杂,那里面有心酸,有欣慰,更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动容。
午阳看着自己面前那一小份蛋羹,又看了看晚星那平静而真诚的脸,心里之前那点若有若无的芥蒂,在这一刻,突然就烟消云散了。
那一刻,昏暗的煤油灯光下,一碗普通的鸡蛋羹,仿佛凝聚了这个家庭所有的温情与坚韧。林晚星,这个被长夜和病痛困扰的孩子,正用她自己的方式,微弱却坚定地,散发着属于她的光芒。
她不仅是年级第一,更是这个家里,一颗努力想要照亮彼此、温暖彼此的小星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