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的春都会营造出什么都在变好的假象。与我哥分别的第六年,老先生终于允许我回去探望他。
虽然因为他阻拦我回家这件事,我诟病了他很久,但是我们心里其实都清楚,只要我回到了陈槐安身边,我就再也不会离开了。
返程的这条路,我设想了好多遍,真正走上去时,却感觉连这次也是假的了。走在宽阔的路上,我却觉得我的胸腔是那么窄,容不下每一次心跳的幅度。分别的太久了,让我有种恍若隔世的近乡情怯。
当时我早就过了及冠的年纪,说不定比澹台礼都大了,但是亲眼看到比我矮了半头的我哥时,我还是像小时候那样,眼泪止不住地流。我哥下意识的过来要抱我,临近了又止住步伐,尴尬的拍了拍我的肩膀:“都多大啦。”
我哭的更难过了,又不好意思去抱他,只能沉默的摇我的嘴唇。我哥终于舍得搂住我,用他哄小孩的语气说:“小醒别哭了,哥哥在呢。”
我曾无数次幻想过回到我的十三岁,和我哥永远躲进那座破败不堪的老房子,再也不离开。那样我们不会很幸福,但是绝不会痛苦。
但是我们早就离家而去,在背道而驰的人生路上渐行渐远,而后又在下一个路口短暂的重逢,让我在这痛不欲生的六年的尽头,再度行至此心安处。
在分别的这些年来,我一直通过梦境接触着我哥的生活,但除了那几封精心包装的书信,我哥对于我的人生就一无所知了。十五岁的陈醒是躲在他身后仇视一切的胆小鬼,二十一岁的陈醒在他心中又是谁?我们像在玩一个不能回头的游戏,我早就违反了规则,转过身永不疲惫的追寻他的身影,但他却循规蹈矩的面朝着孤寂的世界远行。
我装作不知道的模样,满含期待的听我哥百忙之中抽出一点时间给我讲他这些年的所作所为,因为事实过于刺骨,所以他讲的故事都带上了童话色彩。他说到治水的事情,特意提到自己被写进了评书,声音里带着遮掩不去的喜悦。我本应该为他庆祝,至少该说出什么漂亮话,但当我听到他亲口讲出这些过往时,却因其背后鲜血淋漓的真相而哑口无言了。
和我哥在一起的时光里,我总能想到我们的童年,而后泛起漫无目的的悲伤。我会把每一段不能重演的过往在雕琢后视为瑰宝,在苦闷的现实中反复的回想,直到当下也成为捉不住的往事如烟。
陈槐安偶尔也在追寻过去的踪迹。某天我从外面回来,看到桌子上端端正正的放了只布老虎。它长得像条发育良好的茄子,四条小腿鞠躬尽瘁才得以支撑起肥硕的身体,看起来应该不是出于名家之手。
我一开始以为是哪个孩子落在这里的。那段时间我哥给上不起学的小崽子们开了免费的讲学,就在我住所附近。我没有值钱的东西,所以从来不锁门,总有小孩借机偷溜进我的院子看东看西。总角之岁正是最闹腾的时候,以防那个冒失鬼在我哥面前撒泼打滚,扰他清净,我只好先行一步打扰我哥,将那布老虎送过去。
我哥惊讶的看着我把东西双手奉还,有点迷茫的问:“不喜欢吗?”
他看着我更是云里雾里的表情,思考道:“我记得你小时候很喜欢这个,昨天恰巧碰到,就给你买了。”
我啼笑皆非的替年幼的我收下了这份迟来的礼物,这是最后一件我得到的,与我哥有关的物什了。我哥没来得及认识现在的我,就带着关于年幼的陈醒的一切记忆魂归天地,他的离去才是我人生中最光怪陆离的幻梦。
陈槐安是与死亡毫不相干的一个人。我曾无比坚信着,他与他的梦想永远不会凋零。
但是我哥最后还是死掉了,而我却因为我的恐惧,错过了这场不会再现的诀别。
荆鹘策划的最后一场戏,要有个华丽的开场。他选了副最得意的皮,以徊骨教首领的身份登场,向我哥发了战书。
他要和我哥在悬崖边上切磋,赢者为王。这是让他得意风光无限青史留名的最后一步,虽然只让我感到了愚蠢与恶心。
我哥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生活。他还在经营他的学堂,处理他的公务,偶尔向我展示他日益精进的剑法。我不知道是他从来都没有考虑过死去,还是因为从他答应荆鹘这个计划的一刻,就想到了必死的结局。
那些天对我来说就像是缓慢的凌迟。我的每一寸轻狂而幼稚的勇气都被贴着骨头层层削去,最后变成具苍白的骷髅。从最初无论如何都要和荆鹘殊死搏斗的愤怒,到试图阻止我哥计划的思虑,再到连结局都不敢知晓的恐惧,我在生死决别前剥离了我所有的外壳,留下的还是那个我哥熟知的,只会流泪的小孩。
当时我连日历也不敢翻阅,数字就像能压死我的山,可我却比任何人都清楚,那个日子迫在眉睫。
所以我还是逃了。
往往真正的永别都像普通的分离般随意,就算我知道那可能是我最后一次看到我哥的笑靥。
像之前送我哥去学堂,走到大门口后目送他离去那样,我哥将我送向天台路迷的远方。我和他说再见,然后在脑海里反复勾勒着他温和的面孔,从此一去不回。
漫无目的的走着,我在郊外找到了一片竹林。这种带着些文人风骨的植物总让我想起我哥。希望他下辈子可以当一颗苍翠的竹,让我变成他脚边一捧柔软的泥土。不过那时候我哥还不是这些竹子,我对他们的感情也只有深重的嫉妒了。
没有任何原因,我开始肆无忌惮的屠杀。这片绵延不尽的、不属于任何人的竹林,在我无处发泄的痛苦中碎成几截。
像疯了一样砍了不下五天的竹子之后,我的刀已经与它们同归于尽了,于是我开始用手劈向那些□□的生命。其实我知道,我哥已经赴了那场鸿门宴,故事的结局早已一锤定音,但是我恐惧于所有真相。
我根本不敢入睡,也不能入睡。我畏惧于在梦里窥见任何结束的征兆,让这场痛不欲生的幻梦永无止境下去吧。
这种浑浑噩噩的日子持续到我真正看清楚他们。那时我已经记不清过去了多久,等我再回过神来,目光所及之处只有血淋淋的空旷。我将我周围的竹子全都折断了,我的手已经鲜血淋漓,那些血挂在竹子残破的部位,像竹子流的血,也像竹子在哭泣。
我本在站在它们中间,看到那些残肢,我躺在了他们中间。支离破碎的竹遮不住我眼中的半点天空。那时是白天,但我却看到了夜晚的天空,有很多闪烁的星星。我还看到一只鹤从我眼前飞过,它身后燃烧着触手可及的晚霞。
那只鹤对我说:别怕。梦境是一场短暂而盛大的死亡。
那竟是我哥的声音。
于是我闭上了眼睛,面前还是燃烧的烟霞。但是这已经不是那片竹林了。
我最后一次梦到我哥,是他在悬崖边与荆鹘对峙的画面。
那时太阳马上就要落山,天边绵延着血色的晚霞,肆无忌惮的倒映在我哥眼里,他的眸子也变成荆鹘一般的殷红了。
荆鹘一直在笑,他好像只有这两种表情,另一种是歹毒而阴沉的神色。他们离得很近,又离众人很远,除了我,没有任何人可以看清究竟发生了什么。
我看到荆鹘捧起我哥的一缕头发,笑吟吟的说道:“事到如今,我却舍不得你死了。”他的眼里弥漫着欲求不满的贪婪。明明没有旁人,他却偏要贴着我哥的耳朵问:“我想听你说实话,小槐安,你怕死么?”
我哥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你害怕吗?”
“你杀不死我,我怎么会怕。”荆鹘侧身看向远处,群山像在燃烧。“马上我就会占据你的躯壳,在此之前,没有什么想对我说的?”
他玩味的指了指我哥的心脏:“比如说,临死前对自己背信忘义沽名干誉的忏悔。”
荆鹘从始至终没能得到满足的是他病态的征服欲。就算是最后一刻,他也要竭尽全力的歪曲事实,只为了看到我哥眼里流露出一丝一毫的愤怒与痛苦。
我哥不会顺他的意:“我救不了所有人,但是总有人因我而幸免。所以不后悔。”
“小槐安,都要一命呜呼了还嘴硬啊。看在你要替我万劫不复的份上,我最后给你个建议,下辈子别把自己看的那么清高了,自作英雄从不会有好下场的。”他说和上前拉住我哥的手,准备完成最后的计划。这时候陈槐安突然露出了一个从未有过的表情,那是夹杂着嘲讽与鄙夷的笑,或许还带上了些万事归空的喜悦。他轻轻的说:“荆鹘,你还真是不学无术啊。”
然后他往后深深一仰,从悬崖跌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