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大家得知我哥要离开这里时,又到了一年的盛夏。陈槐安要去北方的繁华都市任职,马上就要告别那里了。
临行之前我哥做的最后一件事,就是和所有的死者告别。他曾为所有在天灾里死去的人建了一片坟墓。那些有名字的没名字的,生前极尽招摇的与默默无闻的,都躺进了同样的棺材,变成一排又一排坟包。
陈槐安在死者墓前洒上一杯浊酒,又献上一束白色的花。他的动作很轻,好像生怕惊扰了里面沉睡的人。我哥在无尽的墓碑间缓缓前行,像一滴墨落入冷寂的水潭,在刺骨中氤氲着散成寂寞的透明。
这个过程持续了将近两天,第三日的黎明,我终于在梦里看到了不一样的景色。那是处半山腰的亭子,自上而下望去,可以看到整座城市的风光。
我哥面前摆着一尊青铜香炉,其中焚了三根香,丝缕的烟飘向天空。
我知道这是为了谁。在遥远的某个地方,曾有个不谙世事的鲁莽少年,怀揣着最纯粹的爱憎,喜欢和仰慕的人坐在房顶看星星,幻想有朝一日能同那人并肩。后来,那个人以及那段故事,全都在无能为力的痛苦中湮灭,成为散入浩大宇宙的云烟。
他们曾仰望过的星辰,变成了那个少年留恋人间时回望的眼。
香燃尽了。
我哥抱着香炉下了山,在老百姓的护送中出了城,走向截然不同的北方。
从那时起荆鹘的不满已经初见端倪。他渴望得到一具誉满天下的壳子,我哥还不足以成为让他心仪的工具。他要要办法制造混乱,通过所谓的“狼狈为奸”来把我哥拉下神坛,送上个德不配位的矛盾地位,这就是之后徊骨教诞生的原因。
人们永远不会知道这群丧尽天良人人喊打的异教徒首领和陈槐安身边名不见经传的苍白青年其实是同一个人。这样的坏处是,荆鹘没有得到他应该得到的恶名,不能体验他应该体验的痛苦。他只是那样诧异的死了,在输掉一切后魂飞魄散,死的轻而易举。
我哥对于荆鹘的反应过于淡然了。我认为他理应比我更愤怒更痛苦,但他却表现的像所有事情都没发生在他身上。从这里想,似乎他对于他人生中发生的任何一件事情都了然于胸又漠不关心。从很小开始,我就通过他看到了远超出我所能理解的世界,那是一个繁杂而黑暗的地方,像一座早已腐朽的独木桥,走错半步都会摔的粉身碎骨。我哥在那条路上如履平地。
偶尔我会想,就像我能梦到我哥一样,我哥会梦到些什么呢。是我们遥不可及的祖先,亦或是他未来的人生?他是否早已经历过千百次与我和澹台礼的离别,才能表现的如此坦然?一切早已无从得知了。
在新的地方上任之后,我哥连最后的休息时间都舍弃了。在过去的一年里,面对着一个历经磨难又悄然复苏的城市,我哥好不容易放下心来,捡起了吟诗作对的爱好。还没来得及大展身手,那得之不易的风花雪月就被现实摧残的七零八落不知所踪,连首残诗都没留下。
在迫不得已的新生活里,除了要处理工作里的琐事,我哥还把自己泡在了书斋与练武场里。他开始学剑法,从最简单的一招一式学起,每天都练的大汗淋漓。如果老先生看到他的进步速度,一定会把我抛到十万八千里以外。
陈槐安将会成为他此生见过的最有天赋的人,也是最可惜的人。他身上每一处耀眼的闪光点,都会在世事无常里变成磨人的遗憾。
在我哥忙碌于这些事情的时候,荆鹘已经开始在各地兴风作浪了。他在每一次惨无人道的屠杀前都会提前通知我哥作案时间与地点,让他既能痛苦于无可奈何,又能在抢到事发后第一个赶往现场的风头。
“尊贵的知府大人不顾自己安危,亲临现场搜查,多么感人的故事!”荆鹘总是这样对我哥耳语,渴望着看到我哥任何一点的情感变化。
陈槐安从来都不理他,好像一尊精心雕琢的雕像,静静地立在原地,永远不会弯下他的脊梁。
偶尔我会看到我哥在独处时盯着墙壁发呆,眸子里流露出从未有过的沉重与迷离。我不知道他看到那些被荆鹘等人残忍杀死的无辜百姓时是什么心情,他会不会有一瞬幻视到澹台礼了无生气的脸,会不会想象我倒在血泊里的样子?面对他注定辜负信仰、背弃正义、抛去牵挂的孤独之路,他带着他想保护的人的血与梦想的碎片走下去,就算是剜心刻骨,他也绝不能回头。
我是唯一知道真相的人,我不会怪他。这场惊心动魄的局所造成的任何罪孽,都该由荆鹘来买单。
这段日子在我刻意的遗忘里只剩下不知所起的痛苦,接下来我要讲的是我唯一能完整记起的故事,它占据太重要的意义,我不应该忘记它。
那是我和我哥分开的第五年。彼时我哥已经成为了远近闻名的人物,提到陈槐安三个字,人人都能说出他与徊骨教斗智斗勇的故事。这本不应该强加于他身上的名誉带给我哥的是远超于任何事情的绝望。那时他走入了一个极其低谷的时期,不论怎样疲惫不堪的生活都不能为他矛盾而无力的心提供一丝的麻木。
其实他从来没表现出任何失态,只是我在梦里看到他走神的时间越来越长,而那双眸子里的阴郁也愈来愈深。
荆鹘就偏挑在这个时候落井下石。他已经不能满足于自己杀人的快感,他要看着那个曾经幻想过造福苍生的陈槐安亲自杀死他想保护的人。
那天下午,荆鹘拖着个半死不活的稚童闯进了我哥的书房,故意把血滴在地板上:“还记得他吗?”
我哥头都没抬。荆鹘看了一眼我哥的表情,故作怜悯的对那孩子说:“真可怜啊,你把他当英雄,他却不记得你呢。”
“四年前的时候,是你亲手把他从洪水里救出来的呀。”
陈槐安轻轻的抬起了眼睛,他的睫毛轻轻颤动着,像欲飞的蝴蝶。
荆鹘更得意了,他掏出一把匕首扔在桌上,大发慈悲般的说:“本来我打算屠城,但是如果你能杀了他,我就放过其他人。怎么样,划算吧?”
他说的正是我哥最初沥尽心血,从苦难中拯救出来的那座城。
陈槐安的生命中,所有真实都模糊不清,而一切虚伪却越发清晰。很多年前那场少见的雪似乎又飘落了,将他的骨头冻得冰凉。说书先生的声音还在他的耳畔,又好像离着那么远。他记得那年洪水与瘟疫的样子,他们都有双猩红的眼,像流淌的血,注视着他走向无比艰难的岁月,又要将他彻底吞没。
他看到桌上有一把匕首,他听到自己说:“好。”,他感觉自己用力刺向了什么东西,然后滚荡的血顺着他的手腕流淌。
荆鹘很惊奇的叫了一声,他的脸比之前更白了,所以这惊奇也就变成了惊恐。我哥用谁也没反应过来的动作,把匕首扎进了荆鹘的心脏。
但是荆鹘没有死,反而一把抓住了我哥攥着匕首的手掌,放肆的笑着,扣紧他的骨头狠狠一扭。
那刀尖就顺着荆鹘的动作在他的心脏里剜了一圈。
“小槐安,真让我惊讶。但是就算这样…我也死不了。”他用沾满自己血的手捧着我哥的下巴,蹭上他的嘴唇,像欣赏艺术品一般看像我哥的脸庞。
“不会忘。”我哥像是对那个孩子说的,也像是对自己说的。随即他拔出匕首,戳进了荆鹘的眼眶。
荆鹘几乎要为这动作癫狂了,他从没如此兴奋,乃至于当场就将那颗眼球挖出来塞进了我哥手里,粘稠的组织在我哥手中流淌。他还在笑,那笑声其实已经开始力不从心了,毕竟他只是不会这样死去,又不是不会因此而疼痛。
虽然被陈槐安捅让他无比的高兴,但是荆鹘没有等到自己的另一只眼睛也被捅烂的时候。他有点遗憾的抛下句“这小孩送你了”后就灰溜溜的逃走了,连那把匕首都没带。
我哥挂着满身的血,恍惚的立在原地,然后突然惊醒似的赶紧去看那孩子的伤势。
好在对方没有什么大碍,而且他似乎在刚才乱糟糟的声音中苏醒了,正用失焦的眼睛迷茫的看着我哥。
他好像以为自己还在做梦,看着面前这幅模糊的身影,呢喃着说道:“陈县令…救救我……”
很久之前,当滔天的巨浪吞噬掉他们全家,他的母亲艰难的将他举过头顶时,也有这样一个瘦削而坚定的身影,向他伸出了那双温暖的手。
我哥派人把那孩子送回了家。荆鹘没有再打那座城的主意,或许他也怕疼,或许他觉得没必要。自那之后,我哥几乎不会对着空气走神,那种沉郁的神情再也没光顾过他深潭似的眼。在诸多虚幻无实的名誉与肝胆俱碎的痛苦之下,他终于找到了几颗埋藏已久的、真挚而热烈的心。
当然,他也再也没捅过荆鹘。那次的腥风血雨就好像是两个人共同做的一场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