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活着的时候有多聒噪,死去的时候就有多悄无声息。他把一切都带走了,我们的情绪,我们的记忆,我们的幸福。
我不知道我们是如何把澹台礼下葬的,又是如何面对了他的父母。那天的光一如既往地亮,我和我哥面对着他的棺材,因为截然相反的事而感受到同一种广阔的悲伤。此刻的真实,是比我的梦更虚幻的世界。
我们回到了原来的房子,它像每一个昨日一般充满着破旧不堪的熟悉的过往,这里流淌着的是荆鹘没有找到的时间。
透过窗户远望,可以看到当年澹台礼买下的房子的一角,它因为无人照看已经几乎变成了断壁残垣。我哥最后一次望向那个方向,而后轻轻的掩上了窗,连同着自己那颗破碎的、汹涌的心,一起关进了床底下的木箱子。
他再也没打开过那里。
做完这些,我哥轻轻的舒了一口气。他转过头来看我,脸上还带着当年的笑意:“小醒,饿了吧。我给你煮粥吃。”
我还没有失去我的家,但我哥的家已经支离破碎了,这世上再也没有一个会毫无保留的冲他笑,给他放烟花,陪他看星星的人了。那时候这个计划就在他脑海里运转,他从失去澹台礼的那一刻起,就做好了取舍。为了天下,为了他自己,为了我,为了澹台礼以及像澹台礼一样的人。
荆鹘又来找了我哥。他真像赢家一样耀武扬威了。
我哥没给他说话的机会。他直白的通知了荆鹘:“我答应你。”
在梦里我看到我哥的眼睛里亮晶晶的,像噙着泪。但是我知道那不是泪水,那是和我在很多年前的那个清晨,从哥眼睛里看到的一模一样的光,是走入穷途的人孤注一掷的倔强。
我又想起来那只岛上的鹤,我已经看不到它的身影了。我以为它飞走了,但是水面还倒映着它的影子。它还站在某处,等一个冬天过去。
这是一场让人肝肠寸断的局。自那之后我哥忙的见不到影。他要准备去赶考,要和荆鹘周旋,还要去读一些比整个学堂的人的年龄加起来都大的古籍。陈槐安几乎整宿整宿的不睡,蜡烛把他的影子拉得斜长,沉默的打在墙上,再随着时间的流逝一点点匍匐至我哥身后。
澹台府上的老先生还没有忘记我。自从澹台礼死后他就搬出了府邸,过上了闲云野鹤的生活。他问我要不要随他云游,我想到了荆鹘的那个残忍的笑容,想到了我哥看向我时藏不住的沉重与担忧,想到了我的那个不切实际的梦。
我答应了。
从此之后我与陈槐安的人生行至天涯两端。
临行之前,我与我哥认认真真的道了别,之后再度审视了这间贯穿了我幼年与青年时期的房子。此刻我站在这里,面前是捉摸不透的未来,身后是浓稠的、一望无际的过往,是灼人的黑暗与沉默的清晨。我往前走,一路上山高水长,未来依旧模糊不清,可是我再回头时,连过往也像掺了水的墨一般泛着惨淡的灰了。
刚开始我并不适应离开我哥的生活。那些早已渗透进我人生的东西被剥离后的钝痛害的我彻夜难眠,因此梦里我哥的身影就十分模糊了。那时候我开始做自己的梦,但梦里只有一个情节,我梦到我死了。我哥像那日站在澹台礼棺材外一样居高临下的望着我的尸体,后背挺得很直。
在梦里我怎么也看不到他的脸,只觉得他要一辈子这么站下去了,或者下一秒就倒下,像被风吹落的树叶。
我流着泪醒来,在沉寂的黑夜里点起一盏摇曳的灯。我要给我哥写信,在纸上留下大大小小的无数墨点与泪痕,而后再封入个不会寄给任何人的信封。
在我写出可以让我哥安下心来的文字之前,在我遇到可以让他会心一笑的故事之前,我不会寄出任何一封信。
我不想让他担心。
我运气很好,这件事没有成为我的遗憾。我哥最后收到了好几封我精心编造的信,其中讲述了无数真假参半的奇人异闻,读起来令人啼笑皆非。他也回了好几封,纸上的字如往年般隽秀,好像从不会老去。
那些年我确实遇到了很多人,听了很多故事,其中甚至还包括了遇到我哥之前的澹台礼。
老先生说,他曾是个怯懦的人。
生在这样的钟鸣鼎食之家,有极优秀的父兄,有万贯家财,澹台礼什么也不缺,却也什么都没有。他在千万个祖辈的托举下长大,也困囿于那些摆脱不掉的手掌。这是个已经走向顶峰的家族,它的命运与澹台礼无关,不论他是天才亦或是庸人。当再怎样的努力与天赋也只能在时代的长河里泯然众人时,生命的意义似乎变成了一个笑话。
澹台礼走不出这场自我折磨的骗局,所以在寸步难行的痛苦中沉沦于逃避,变成愚蠢的傻子。他恐惧于平庸,因此他置身于平庸,他自欺欺人的想,是他主动选择了普通,而不是他命中注定会走向这里。在自暴自弃中,他平凡的走到了故事的起点,成为了那个求我哥帮他写名的纨绔子弟。
如果没有遇到我哥,澹台礼会长命百岁,完整的走完自己没有意义的一生,然后死去,比被荆鹘杀死更可悲一点。
其实我不在乎澹台礼的过往,也不在乎他是把我哥当成他的人生意义还是因为我哥重燃什么信念,我只是在老先生讲完这些故事后想,如果澹台礼死后有在天之灵,会不会后悔。
后悔遇到我哥,后悔成为了我哥重要的人,后悔没有活下来。
一切都没有答案了,在绚丽的烟火与盛大的死亡之后,活下来的人要学会解开对过往的留恋与愧疚,义无反顾的往下走。
这么一走就是六年。
因为疲惫与刻意的回避,那段时光比幸福的日子还要模糊不清。我对于当初激涌情绪的回忆,也只能在恐惧里浅尝辄止。我迫不得已的用一种置身事外的冷漠来讲述这个故事,把自己想象成个毫不相干的陌生人,否则我会先溺死在汤汤的过往里。
我哥后来的人生,与他在书信中呈现的截然相反。他几乎把命都投进去了,极不规律的作息压垮了他的身体,在梦里他也止不住的咳嗽,后来袖口会染上斑驳的血迹。
荆鹘总是用恶心的表情戏谑的看着我哥,偶尔不安好心的买来几包中药,熬成苦涩的中药递给陈槐安,看着他面不改色的喝下。
他们两个的计划都在有条不紊的进行。我哥一步一步从我们那里考上去,又去了更远的南方当上了地方官。
那是个水灾与瘟疫常年肆虐的地界。我哥带着副几乎是支离破碎的躯壳亲自去督着修堤坝、建城墙、挖农田,把成堆成堆的病号送去医治,剩余的灾民隔离起来,每日挨家挨户的送救济粮。我哥带着整座城的百姓喋血穿过荆棘丛生的路,他走的太快,以至于死亡与病痛再也跟不上他们。
第一年,瘟疫销声匿迹。
第二年,水灾无影无踪。
第三年,稔岁,五谷丰登。
农人忙着收获的日子里,我哥孤身一人登上了城墙。透蓝的天空极尽远阔,下面是绵延不绝的树林,橙黄的一片像匹缝入了烟霞的绸缎,温和的覆盖在厚重的土地上。
千万个往日的亡魂在土地中寂静无声。他们沉睡在无数承平盛世之前,在无法触及的黎明中发出一声遗憾的叹息,那声音夹在风里,吹过金黄的麦田。
我哥成为了这里的英雄。这个偏远的小城镇不知道如何表达他们深重而热烈的情感,于是鲁莽的做出匪夷所思的决定。当地的工匠在城郊建了一座寺庙,里面供奉的观音像低眉垂目,怜悯的看着虔诚的众生,眉眼间与陈槐安竟有几分相似。
第三年的冬季,南方罕见的降了一场浩荡的雪。我哥和荆鹘坐在酒楼二层包厢的窗边,煮一壶热茶,看一看窗外白雪皑皑的琉璃世界。
对面有人正在说书。那先生嗓门也是大,声音顺着空无一人的街道飘进了窗,尚有余温的入了二人的耳。
“小槐安,他讲的是不是你?”荆鹘露出了一抹嘲讽的笑。“哦,说的还是你治水的故事呢。”
我哥连个眼神都没有分给他。他静静地听着说书先生抑扬顿挫的语调,手上沏茶的动作都因之而停顿。
“那洪水猛兽般的滔天巨浪汹涌而来,就算是大禹再世也会退让三分,更别提咱们这些平头百姓,没等看清个影就鸟飞兽散般各自逃命。但只见那泱泱众人中有这么一位——”说书先生卖着关子拖长了声音,“——我们的陈县令,泰山崩于前而不乱,自若从容的挺身而出,仅凭一具**凡胎,硬是将那嚣张跋扈的洪水逼得溯源还流,溃不成军!”
荆鹘笑的更放肆了,他拍着桌子道:“他们把你说的这么厉害,改日都应将你的画像贴在墙上当门神了!”
而后他突然收起那副吊儿郎当的样,惨白的脸上挂上了几近残忍的凶狠,猛的捏住我哥的下巴,俯身慢慢靠近,迫使陈槐安以下位者的角度仰视他:“你真觉得自己是救焚拯溺的圣人么?”
他血潭般的眸子几乎吞噬了我哥的倒影。
“不觉得。”我哥淡定的与他对视,声音里没什么感情。“我只是做了我该做的,幸而被大家记住。”
“那是因为你得了名誉而已。如果你现在被人唾骂鄙夷,就该换一副嘴脸了。”说罢,他毫不羞愧的给自己倒了一杯我哥沏的茶,皱着眉喝了一口:“好苦。”
陈槐安是不屑于向荆鹘自证清白的,他又将目光转向窗外,那说书先生不知是讲到了什么情节,刻意压低了声音,再传过来已经是断断续续的残句了,听不出个所以然来。
那条街还是如刚才一般静谧,飘摇的雪花乐此不疲的落下,遮盖去过往狰狞而丑陋的尘埃与青砖中流淌过的血汗与眼泪,给万物套上层新的外壳。这样在一切结束以后,所有遍体鳞伤的人才能崭新的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