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长意毫无预兆的离开,让林岁安的心又一次提起,握着玉盏的指尖无意识的用力。
他知道,师兄也有事瞒着他。不论是关于师兄自己的身体,还是其他。
他或许应该同往常一样,听从师兄带着许恪去看完漫山梨花,然后给师兄留足够的时间去解决好那些不想让他知道的事。
但这一次,一路积压的惶恐和心中未明的忧患,让他再也维持不住一直以来虚假的顺从。
林岁安放下茶盏,摇晃的茶汤溢出些许,起身望向许恪开口,“我去寻师兄。”
黑绫遮挡住的眼神让人难以分辨,微顿片刻,林岁安再度开口,“你有伤在身,好好休养,其他房子许久未曾打理过,你先去院子最左侧那间厢房便是。”
许恪抬眸望了一眼林岁安,轻轻颔首,“你且放心去吧。”
林岁安转身,衣摆带起的疾风拂起许恪额间的发丝,也惊起了地上散落的花瓣。
许恪收回视线,扫了一眼桌上三杯没有喝完的热茶,又握起玉盏浅喝了一口,不知在思索些什么。
坐了片刻后,许恪端起茶盏一饮而尽,玉盏放下磕在石桌上发出一阵轻响,随即起身,向着林岁安所指的方向走去。
转身之时,一花瓣恰从树上坠落,飘入一茶盏中,坠落的瞬间泛起一阵涟漪。
而此时许恪走往的方向,石阶铺了一层薄薄的青苔,恰好与林岁安方才离去的方向相反。
林岁安如今已来到师兄厢房前,房门半掩着,不知是来不及关上,还是被故意留下的。
林岁安重新抬起停顿的步伐上前,推开了半掩的房门,一股淡淡的血腥味随之而来,手中动作微顿,指尖略微颤抖。
林岁安放轻脚步踏入房间,轮椅被随意放在了门侧,离床榻还有几步的距离。
此时的乐执坐在床边,一只手搂着师兄,另一只手在师兄身后输送着内力。
见到林岁安的到来,乐执眼神有些晦涩,扫了一眼后便继续将目光放在柳长意身上。
柳长意双目紧闭,脸色苍白,似乎陷入了昏迷。在乐执输送内力的过程中,眉目间结出霜花很快又消散,消散过后又再次结出霜花,如此循环反复。
林岁安一眼便很快明白,师兄毒发了,此时乐执正在用内力进行压制,而乐执的内力,至阳。他很快明白了什么,不过并未来得及进行思考。
林岁安快步走至床前,跪坐在床沿之下,指尖深陷木缝,黑绫下的双目锁在了柳长意身上。
久跪之后,麻木的腿骨刺痛如针,林岁安却无知无觉,眼神没有从柳长意身上转移过,始终凝视着那眉目间反复凝结消散的霜花。
而乐执许是因为输送内力过久,唇色开始微微发白,额间显露出细密的汗珠。
林岁安手中的力道越抓越紧,恨不得替眼前人躺在床上,而不是只能眼睁睁看着师兄受苦而无能为力。
可他甚至……甚至都无法替代乐执的位置。
师兄所中之毒极寒极阴,乐执所修功法属阳,而因为眼疾的原因,他修行的心法和功法一直偏寒,内力也带着阴寒之气。
这也是一直以来他没有想到过,也就没有尝试过还可以用属阳的内力,去压制师兄身上之毒。
那么乐执此般做法,是否是第一次,这是偶然发现,还是师兄的意思呢。
那么如果是师兄的意思,师兄既然找到了可以用至阳内力压制的方法,为何却没有告诉自己呢?
至少也能有更多的办法去尝试了,至少师兄可能就不用受那么多苦。
是了,自己身上的炽毒师兄都能解,没道理换到师兄身上就解不了,师兄或许早就有头绪,可是却从来没有和他提过。
为何呢……
看着师兄浑身散发着的寒气,与眉目间不断凝结的霜花,林岁安有些恍惚……
炽毒……寒毒……
林岁安突然间意识到了些什么,感觉大脑开始感到阵阵钝痛……
他突然回想起,师兄每次准备的药中都有及其浓郁的味道,自己一向敏锐的嗅觉竟被气味掩盖地失了作用,当初那股似有若无的淡淡血腥味还以为是错觉。
如今回想起来,回忆一点一点清晰,哪里又是什么错觉呢。
怪不得自己起初以血养蛊为师兄治疗时有奇效,后却效果渐渐消失,到最终却再无用处。
而那时间和变化的过程恰好与自己一点一点拔除炽毒的时间相吻和。
林岁安双手止不住的颤抖,因自己越来越清晰的猜想产生一阵恐慌。
倘若……倘若事实如他所想,那真正的解药就在彼此身上。
那师兄,早就在用自己的命去换他的命了……
是了,师兄医术无出其二,怎么会找不到解药呢。
所以,师兄可是在以血入药,来拔除自己身上的毒?林岁安想到这个可能,觉得浑身冰冷,心痛到几乎要窒息。
紧扣床缝的指甲断裂因为过于用力而断裂,脸色变得异常苍白。
直至喉间涌起一股热意,林岁安再也承受不住,踉跄着起身冲出门外。
乐执扫了一眼林岁安的异常,很快又将注意力放在了柳长意身上。
直至霜花许久不再凝结,乐执停下了动作,指尖轻抚上柳长意的脸颊。许久才将柳长意放下,盖好了被子,柳长意始终未醒。
乐执起身,带上了柳长意的房门,离开了房间。转眼看见了撑着树的林岁安,唇边染上了血迹,树下也有一丝猩红。
乐执轻声开口,“你无事吧?”
林岁安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声音低沉开口问道,“我离开这段时间里,师兄毒发几次了?”
乐执只当是方才柳长意毒发,林岁安过于担忧所导致,低声开口回道,“三次。”
虽然有所预料,但听到后林岁安心中还是忍不住一颤。自己离开短短月余,就毒发了三次。
林岁安闭上眼,喉结滚动将满腔苦涩咽了下去,再次开口道,“用内力压制是什么时候开始的?”
乐执想起当初柳长意让他隐瞒,一时并未开口。
林岁安睁开眼,黑绫下的睫毛微颤,声音低哑,“师兄不让你说是吗。”
乐执依旧沉默,但答案已经显而易见。
乐执虽然没有回答林岁安的答案,但两年前与柳长意再见的一幕还是历历在目。
他曾经找了很多年,却一直没有找到那个曾经说要带他回家的人。
直到两年前,在云京城内最繁华的酒楼内,他一眼认出了那年梨涡浅笑,向他伸出手的那个人。
透过那双望向他依旧带着笑意的眼睛,他看到了背后挣扎的灵魂。
他不知道柳长意是否认出了他,但两人再次有了交集。
虽然两人从未提过,但后来他也明白了柳长意之所以出现在那里的原因。乐执曾经想过去质问,但最终却选择将一切都当作巧合。他愿意做,只要是柳长意所想。
林岁安不知乐执在想些什么,再次开口时,语气中带着些许悲苦,“你可知师兄瞒了些什么?”
乐执听着林岁安不对劲的语气,依旧保持沉默,心中有了一丝猜想,或许长意这师弟意识到了些什么。
林岁安见乐执此般无波无澜的沉默,心中了然,怕是只有自己不知道。
林岁安再次开口,望向乐执,似乎只是单纯的疑问,“所以,哪怕你喜欢师兄,也可以眼睁睁看着他用自己的命去换别人的命么?”
乐执开口,声音似乎没有任何情感波动,“他想要你好好活着。”
但只有他自己清楚,心中的凄苦不比林岁安少半分。他没有资格也没有身份去干涉柳长意的行为,况且,两人相遇时,一切都已经太迟了。他能做的,实在是太少了。
况且,柳长意做了什么,他并不完全知道。他不愿去查,但他会竟他所能去达成柳长意想做之事。
柳长意想让他不知,他便可以当做不知。柳长意想要他隐瞒,他便替他隐瞒。
乐执也理解不了,为什么这世道,总叫些最该活的人要死,却让最该死的人去活呢?
虽然只有两年,但这对师兄弟有多苦,他却看的明明白白。看的明明白白,却也不能发挥多大用处。
乐执望向林岁安,这个他所爱之人的师弟,一瞬间,他曾经的那些嫉妒似乎又全都不见了。
“可我,也只是想要师兄好好活着啊。”
再开口时,林岁安的声音藏着一丝颤抖和哽咽,黑绫下的双眼用力紧闭,一滴泪珠很快滑落到地上,悄无声息。
一句话,让两人心中都变得更加苦涩,没有人再开口。
许久之后,林岁安站直了身子,往离开的方向走去,几步后停住脚步,“乐执,师兄之事,无论如何谢谢你。”
声音还带了一丝低哑,话音落后没有一丝停顿,很快离开了柳长意的院子。
乐执望着枝头恰好坠落的梨花,轻声开口不知道是说给谁听,“我亦有所求,不过随心而已。”
乐执看了一眼坠地的梨花,转身再次回了柳长意的厢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