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贤立能坐上一州刺史的位置,自然不是蠢货。
道士会念佛经,不伦不类!
等筷子和馒头离开后,他命人点了一盏莲花灯,越过薄薄的纱帐,走到了前厅。
黑幔挡住了来自屋外的光线,让人仿佛置身于漆黑的室外。花灯摇晃着昏黄的光,照亮了一站一坐的二人。
罗贤立近距离打量面前的‘高人’——
身形高大而挺拔,满脸络腮胡,看不清面容,但眼神又亮又沉,确实有几分仙风道骨的气度。
还没等罗贤立说话,高人倒是先开了口。
“刺史大人,闲人已走,可否和贫道说些实话?”
罗贤立本打算出口的嘲讽被这句话生生压了下去。
“道,道长,此言何意啊?”
李无忧心里有些着急,懒得和他废话,直接道:“贫道捉妖除鬼十几年,刺史还是不要诓骗贫道为好,不然......”
他话说一半,急死了罗刺史。
“不然,会怎样啊?”
李无忧轻飘飘道:“会死。”
罗贤立身子一软,险些坐不住板凳,看向李无忧的眼神也带真心实意的“尊敬”。
“道长,您、您都发现了?”
李无忧垂首看他:“刺史大人,那位,只怕不是什么怨气冲天,要和您配冥婚的女鬼吧?”
罗贤立嘴唇嗫嚅,咽了咽口水,缓缓低下了头。
这就是承认了。
半天,他才道:“道长是如何得知的?”
“简单。其一,你之前说女鬼生前已婚配,死后却要和你配冥婚,这于理不合。
其二,鬼魂是可以通过水面等镜像物穿梭自如,但这却不是唯一的方法,所以即便你断了所有的镜面,她若想来,仍是有办法的。”
罗贤立一听,对高人更加信服,原因无他,因为之前的一个高僧也是这么说的,只是那秃驴说归说,却死活不愿意帮忙,还说什么“修行不够,不敢妄动”,屁股一挪,逃了!
“道长,大师,高人,您,您可有办法应对啊?”
李无忧把跪倒在自己面前的人拉起来:“刺史不必如此,贫道既来了,就不会轻易走。”
罗贤立大喜,命人备了酒席,在昏黄的屋内,将事情经过和盘托出。
听完后,李无忧也只是摩挲着手中的杯盏,半天才道:“如此说来,这女子应当是妖不是鬼。”
罗贤立自然知道不是鬼!
世上哪有鬼长得这么好看,那眼睛一眨一眨的,勾人的狐狸似的。
又听李无忧道:“妖找上刺史大人的门,可有诉求?”
罗贤立眼神一闪,做出一副为难样子。
“倒也没说什么诉求,只是追问我一些有的没的,我便没有理会她,谁知她如此顽强,被我的护卫打出去这么多次,还阴魂不散!”
李无忧叩在桌面的手一顿,视线从罗贤立面上轻轻一扫,直把刺史大人扫得垂了头。
李无忧起身:“罢了,贫道乃出家之人,本就对世俗之事没有兴趣,既然刺史不肯讲实话,贫道也不追问了。”
罗贤立一急,刚想说话,李无忧摆摆手打断他:“刺史不用担心,这女妖,贫道帮你除了便是。”
罗贤立大喜,千恩万谢,可李高人十分矜持地闭了闭眼,捋了捋长长的胡须。
“黄白之物会干扰贫道修行,休要再提,刺史大人,先带贫道去你的书房看看,可好?”
书房是刺史府的重地,就连夫人都不敢轻易踏足,更别说是外人了。
罗贤立有一瞬间的犹疑,可很快他就点了头:“好,道长请跟我来。”
过了这么久暗无天日的生活,如今终于能吹到风,看到月亮,感受青石板的触感......
罗贤立感动得几乎落泪,再一看身旁步履闲适的高人,一颗心更加安定了,只觉得这一个人抵得过满院护卫。
路途中并无波澜,二人一路来到书房,屏退下人后,李无忧把之前封闭的窗户全都打开,还舒服得活动活动胳膊。
“春日的风灵气足,闭着窗子实在可惜。”
一听‘灵气足’,胆子大了的刺史大人勾着脖子,趴在窗边,老母鸡似的这儿闻闻,那儿嗅嗅,样子滑稽。
李无忧用余光瞥了他一眼,视线却大部分落在书房内,几个来回间,他已经对这偌大的书房构造有了数。
“刺史大人,贫道需要一盆黑狗血,一把使用三年以上的杀猪刀,还要一枚古铜镜。”
罗贤立忙把勾着的脖子收回来,大喝一声:“秋原!”
话音落下,窗边立即出现一个黑衣黑面的男子,那人沉声道:“大人。”
罗贤立:“道长的话听到了吗?”
“是!”
“快点去准备!越快越好!”
黑衣人领命而去。
等人走后,罗贤立才巴巴凑上去:“道长,您要这些是何原因啊?”
李无忧正在打量墙上的一幅字画,姿态悠闲:“驱鬼。”
“道长,您不是说那女子是妖非鬼吗?”
李无忧信口胡诌:“妖和鬼都非人族,有相通之处。”
罗贤立却完全信服地点点头,恨不得找个小本本记下来。
即便已经入夜,刺史大人的办事效率还是奇高,短短一炷香后,李无忧要的东西就全都准备好了。
黑狗血冒着热气,杀猪剔骨刀上还沾着血丝,铜镜是前朝的老物件......
李无忧拱手:“大人,贫道待会要把妖物引出来,只是妖气伤身,你可先躲一躲。”
“好,那我还回......”
话没说完就被打断:“那处阁楼位于宅院东南角,四处竹林环绕,阴气极重,容易招致邪祟。”
罗贤立腿又是一软:“那依道长的意思,我该躲到哪里去啊?”
李无忧闭上眼,几根手指轻捏,然后睁开眼,手指指向西北角:“大人,府中西北角可有一间柴房?”
“柴房?”
罗贤立立即看向秋原,对方点头:“西北角是府中大厨房所在地,确实有间柴房。”
罗贤立狠狠呼出口气,看向李无忧的眼神简直冒着星星,恨不得就地给他磕一个。
神人啊!
一个从未来过刺史府的人,居然只靠掐掐手指头,就能知道他府上的柴房在西北角!
罗贤立对高人的信任已经冒了顶,所以在李无忧说出“柴房是府内阳气最盛的地方”的时候,他没有任何怀疑,带着一众侍卫,屁颠颠的就走了。
秋原不理解,但却不敢质疑,只能命下人打扫了柴房,跟着罗贤立走了。
离开书房前,他回头看了眼——
那位满脸络腮胡的高人正站在门边,朝他微微颔首,随即转身进去,毫不客气地关上了书房的门。
那一瞬间,秋原心里冒出一点异样:这人,好似在哪里见过?
和秋原有同样疑问的还有一人,此刻,他就站在不远处,眼睛一错不错地看着书房的方向。
他攥紧了拳头,牙齿都咬出了咔咔声。
他心里把罗贤立骂了几十遍,恨不得冲到柴房,把他的脑袋劈开,看看里面装的都是什么马尿!
书房啊!那里面装着什么东西?装的是他刺史大人的身家性命啊!
可那道士不过说了几句神叨叨的话,罗贤立居然二话不说就让他单独待在书房!
这个胆小如鼠的蠢货!
奚泗脑中闪过这段时间的事——
莫名其妙冒出来的女妖,意外登门的大理寺捕快,手段狠辣的灭门案,能捉妖除鬼的大师......
他心中升起不安,可始终寻不到线头,再看了眼亮着灯的书房......
刺史这段时日闭门不出,府衙事宜也不管不问,所以很多消息他都不知道。
看样子,明日必须去趟衙门了。
就在奚泗转身离开的时候,书房内,李无忧却有些紧张地看着面前的铜镜。
他之前那些话自然都是骗罗贤立的。
驱鬼和驱妖的事,他一概不懂,只是曾听人说过,鬼魂惧怕黑狗血、桃木剑、糯米粉这类东西。
而至于杀猪刀,完全是他胡扯的。
铜镜,才是他唯一需要的东西。
他要引出那个“女妖”。
只是,除了铜镜,他还需要别的。
李无忧从头上拔下木簪,拿在手中看了看,原先还有些粗糙的木簪,如今已经被磨得十分平滑,隐隐泛着莹润的光。
他拿着簪子,在铜镜上轻点了下。
这是李无忧在南宫的那堆书中翻看到的,是一种近距离搜寻术——
用沾染妖物气息的东西触碰老铜镜,对方就能感应到,然后在这丝气息断之前,可以寻踪人的方位。
李无忧不知道有没有用,也不知道二人的距离够不够近,可他已经没有别的办法,只能试试。
一盏茶后,书房寂静如斯。
李无忧无奈叹气,擦了擦手心的汗,自嘲地笑了笑:“还真是魔怔了。”
说罢,他起身,不再关注那枚铜镜,反而在书房里翻看了起来。
这是他的第二个目的——查灭门案。
李无忧和宣德县尉、县令都接触过。说实在话,那二位,一个才能稀薄,不堪大用;一个倒是厚道本分,可胆小怯弱,实在不像钱周氏口中的‘大人’。
李无忧相信自己看人的眼光。
可若不是那二位,整个宣德,还有谁能称得上一句‘大人’?
罗贤立。
这个名字冒出来的时候,李无忧就急切地想来会会他,却没想到却吃了闭门羹,又阴差阳错地得知了女鬼的事,于是他假扮道士,混进了刺史府。
至此,他此行的目的变成了两个:
第一,也是最初的目的:找南宫。
第二,也是如今最重要的目的:查罗贤立,查灭门案,查老人拐带案!
李无忧的眼前出现了成片倒塌的,被烧成黑炭的房屋,那些死状狰狞的尸体,女孩惊恐的眼睛,插满弓箭的老人......
压下心口那股浊气,李无忧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中的脆弱消失不见,只剩冷静。
“咦?”
耳后突然响起一道沙沙的女声。
李无忧身形猛然一僵,手中的书啪嗒一声,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