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史府一条幽静的小道上,手提莲花花灯的两名丫鬟前面开路,其中一人手中还拿着一顶三层食盒,脚步轻盈如柳絮。
花灯照耀处,映出一张美妇人的脸,身段婀娜,婷婷袅袅。
一主二仆,穿过一片茂密的竹林,拐过一处假山,这才来到一处未掌灯的院子。
这是刺史府最僻静的院落,慈恩阁,原是给刺史府嫡长子备考的地方。
而如今,这里住着的却是刺史本人。
至于那个屡次科考不第的不孝子,则被刺史大人一脚踹了出去,欢天喜地地搬离了院子,整日眠花宿柳,连家门都不怎么回。
儿子如此荒唐,做父母的自然该管教,可刺史大人却无心理会这些。
他如今最在乎的,是自己的脑袋。
是的,有人要他的脑袋。
美妇人已经来到了门口,抬头看了眼二楼,敲响了门。
“是我,斋娘。”
妇人声音刚落下,屋门便从里面打开,露出一条缝。
斋娘从丫鬟手中接过饭盒,一个人进了屋,刚一进去,阴影处便冒出来一个黑衣黑面的男子,他点燃手中火折子,引着妇人上了楼。
斋娘已经来过这里多次,可每次来,还是要在心里咒骂,既咒骂胆小如鼠的刺史,也咒骂装神弄鬼的妖人!
而此时,胆小如鼠的刺史大人也在咒骂,既咒骂把他推下水的罪魁,也咒骂从天而降的女鬼!
门吱呀一声打开,斋娘款款而入,还没说一句话,腰便被人一把搂住,灼热的气息在耳边响起。
“滚下去!”
黑衣黑面的男子识趣的吹灭火折子,关门离去的瞬间,他有心提醒一句,可听到屋里叮叮当当的动静,便知道自家主子是憋坏了,于是闭了嘴,识趣的离开了。
刺史大人也知道此时不宜风流,可整日待在密不透风的黑室中,一丝光亮都难见到,提心吊胆,度日如年,人不人鬼不鬼......
若连女人都碰不了......
死了算了!
虽说是风流,但刺史仍不敢大意,毕竟有前车之鉴,所以只好委屈了斋娘的一张嘴。
那滋味,真是又酸又疼,恨得她牙根痒痒!
终于完事的时候,刺史赶紧擦干身上的汗珠,长吁一口气,朝后一倒,没骨头似的靠在软榻上。
“斋娘啊......”
“斋娘在。”
“委屈你了。”
“老爷才是真委屈。”
刺史大人眼眶一热,赶紧拉起跪地的美妾,又是一番爱抚,直到二人都筋疲力尽,才偃旗息鼓。
“老爷,这日子到底何时是个头啊,妾每日黑里来黑里走,都快忘了您长什么样了。”
“别急,我已经派人出去了,算算日子,也快了。”
“派人出去了?是到......”
“别多嘴,别多问,你跟了我这么多年,该知道吧?”
“......是,是妾多话了。”
一阵脚步声传来,门外响起粗糙的男声:“老爷,门外来了个自称大理寺捕快的人,姓李,要见您。”
“不见!就说我病重起不来床!”
男人咆哮道:“找个理由打发走!我再说一遍,这段时间谁来都不见!”
“是!”
脚步自二楼往下,一路穿过后院,来到前院,最后停在刺史府门口。
“李捕快,我家老爷前几日感染重病,如今连床都下不来,实在是不好面见,您要是有重要的事,可以和我说,我定代为转告。”
男子抬起头,一张笑脸满是歉意,“哦,我是刺史府门客,姓奚。”
李无忧的视线很淡,声音也并无起伏,甚至还带了点笑意。
“并无要紧事,只是办案路过此地,本该上门拜访,既然刺史大人病重,我就不打扰了,奚先生,告辞。”
看着消失在街角的人影,门内之人脸色转冷,扫了眼瑟瑟发抖的门房。
“若是此人再敲门,万不可让他进去,只管打发走!”
“是!奚先生!”
若这位奚先生懂些功夫,就会注意到,那抹消失的人影在转了个弯后,脚下飞闪,便径直落到了刺史府内。
上房揭瓦,溜门撬锁,李捕快不仅熟练,甚至已经熟能生巧。
可这一次,他失手了。
倒不是被守卫发现,追在他后面喊打喊杀,而是......他没找到罗贤立。
卧房只有熟睡的刺史夫人,书房落了锁,客房无人居住,就连后厨也翻找了一遍,除了几只趁夜出来扒灯油的老鼠外,一无所获。
整个刺史府毫无人气。
可李无忧分明听到了很多呼吸声,说明这院子里一定有人,只是,这些人出于某种原因,躲了起来。
一种异样感萦绕在李无忧心头,可直到宵禁的梆子声响起,他还是一筹莫展。
离开刺史府,他寻了家客栈暂时住下。
一晚上,脑中喧喧扰扰,不得好眠。
第二日,他起了个大早,在街边寻了处包子铺。
“小二哥,一笼包子,一碗杂面粥!”
忙得头晕眼花的伙计机械地应了声“好嘞!”
“小二,我们先到的,快给我们!急着呢!”
李无忧慢吞吞回头,看到两个道士围桌而坐。其中一人面黄肌瘦,尖嘴猴腮,活脱脱一个饥民。另一个却是脑满肠肥,仿若弥勒佛在世。
二人一胖一瘦,像极了筷子上插馒头,十分喜感。
筷子咽了咽唾沫:“小二,你快点,我们都饿好几天了,先给我们!”
馒头揉了揉自己凸起的肚子:“我都瘦了!”
“好嘞!”
伙计不好意思地冲李无忧笑笑,“客官,下一锅先给您!”
“无妨。”
吃到包子的筷子很高兴,笑嘻嘻地说:“大哥,你说那五百两赏银能是真的吗?”
馒头吧唧一口干掉一个包子,瓮声道:“刺史大人的话,能跟咱们一样放屁吗?自然是真的!”
筷子刚想欢呼,就听馒头叹气:“只是这鬼......不好抓啊!”
李无忧耳尖微动,转身凑过去:“二位道长,何处闹鬼啊?”
二人齐齐打量李无忧,见此人丰神俊朗,一看便知不是凡俗,也冲他笑笑。
“公子,你不是宣德本地人吧?”
“不是,来此办差。”
“那你可听说刺史大人病重之事?”
“略有耳闻。”
筷子嘻嘻一笑,露出两颗门牙:“病重是假,被小鬼缠上是真!”
李无忧端着自己一笼包子,坐到二人桌旁:“哦?实不相瞒,在下平时最爱听些志怪故事,不知二位大哥,能否给小弟讲讲?”
长得好的人总是占些便宜,李无忧一张人畜无害的脸在探听消息方面发挥了巨大作用。
一盏茶后。
说得口干舌燥的筷子和馒头吃光了李无忧的包子,讹了他两碗豆浆,抹抹嘴起身。
“这位兄弟,我俩这就去了,回头拿了赏银,请你喝酒!”
李无忧却好似失了魂,等二人迈步离开,他才如梦初醒,忙叫住二人,语气中甚至带了焦急。
“两位大哥,可是缺钱花?”
这话说得,不缺钱能来捉鬼?
那可太缺了!
二人不明所以地看着他,李无忧则在身上摸了摸,最后从剑柄上卸下一块红玉,递到二人眼皮底下。
“小弟出门急,身上没带什么银子,这块玉......”
话没说完,馒头便一把夺过红玉,又是摸又是看,随即惊叫出声。
“这是赤玉!绝对是!”
他一双小眼睛眯着打量李无忧,“小兄弟,你不会是要把这东西给我们吧?”
李无忧好脾气地笑笑:“正是,只是,我有件小事要请二位帮忙。”
......
李无忧第二次来到刺史府,进得很顺利。
直到被人领着走进这座黑漆漆的二层小楼,李无忧才知道自己昨晚为何找不到人了——
这座小楼位于刺史府东南角,四周是竹林和假山,远远看去,就像一座废弃的小院。
所以,他昨晚错过了。
可下一个问题就来了:
堂堂刺史大人,为何舍弃风水装潢都更好的主院不住,跑来这慈恩楼?
这个问题在见到罗贤立没多久,便得到了答案。
这位密州刺史端坐于纱幔之后——
当然这是多此一举,因为整座小楼都被黑布覆盖,一丝光亮都难进来,即便他不躲在纱幔后,李无忧三人也是看不见他的真容的。
他说话了:“三位道长,还望救我一救!”
馒头和筷子对视一眼.......
太黑,没看到......
“咳,大人,我等确实收到了您发出的英雄帖,但具体情况却不得而知,不能能否告知?”
筷子也附和:“没错,大人,捉鬼此事非同小可,我和师兄虽是承自武当新门派,捉鬼拿怪乃是家常便饭,但也要知己知彼,才能百战不殆啊!”
“这样啊......”
纱幔后的人顿了顿,“好吧,既然是武当派高徒,应当和之前的那些骗子术士不同,我就说给二位听听。”
故事发生于十三天前的一个午后。
忙碌了一天的刺史大人回到府邸,刚推开书房的门,就看到一个红衣女子坐在自己的书案上,晃悠着两条腿,手上甩着一串眼珠。
眼珠固然吓人,但勇敢的刺史大人毫不畏惧,大声质问来者何人,来者嫣然一笑,那笑声又尖又细,嘴角也咧到了耳朵根,猩红的舌头有两米长!
厉鬼啊!
刺史大人赶忙叫来府中守卫,几番打斗之下才把女鬼吓走。
可没想到,当天夜里,刺史大人正在熬夜批改公文的时候,那女鬼又出现了!
没有人看到她是从哪里出现的,可她就是凭空出现了!
刺史大人临危不惧,和那女鬼聊起了天。
不聊不知道,一聊才发现,这女鬼生前遭受诸多磨难,爹不疼娘不爱,夫君不忠儿孙不孝,死后都不得全尸,这才怨气冲天,居然想拉一个垫背的上路!
说到这里,刺史大人长叹一声。
“本官这些年日行一善,积攒了不少功德,阳气旺盛,那女鬼便想拉我共赴黄泉,诸位,我尚有老母幼子,还有嗷嗷待哺的密州百姓,我身为一州刺史,怎么能舍弃这些跟一个女鬼走呢?”
馒头和筷子纷纷点头。
“大人,这些话您和那女鬼说了吗?”
“自然是说了!”
刺史又是一声哀叹,“可她就是看上了我,甚至还要......还要拉我给她配阴亲,我岂能从她!一怒之下,我只能再次把她撵走。”
“后来呢?”
“后来......”
刺史大人不知道第几次叹气,且一次比一次叹的抑扬顿挫,“她又来了!”
第二次被女鬼骚扰后,刺史大人总算发现了不对。
他听闻世间鬼怪可以穿墙凿壁,甚至可以通过镜子之类的媒介穿行自如,于是下令毁坏了家中所有带镜子的物件。
即便如此,第三日,那女鬼仍是来了。
更可气的是,她这次竟然是从浴桶中钻出来的!
馒头和筷子倒抽一口凉气,齐声道:“她能穿越水面!”
“正是!”
刺史大人捶胸顿足,“诸位可以想象,我当时真是吓了一跳,好在我已加派府中守卫,他们齐心合力,第三次把人赶走。”
这次之后,他便完全确定了:
这女鬼不仅能穿越镜面,还能通过水面出入,于是他下令把家中所有湖水抽干,井设盖,且每日只能在特定时间打开,其次还要把茶盏换成水囊......
杜绝了一切水源后,他终于长长舒口气。
“只怕,她又来了吧?”
刺史正说得起劲,没意识到这声音不是筷子和馒头发出来的,他大喝一声:“可不是!”
“那日,天气太热,这屋子又被黑布遮挡,气体不流通,我身上就出了些汗,那汗水聚在一处,那女鬼就幽幽地从那几滴汗里钻了出来!”
刺史大人十分激动,“这一次我看得真真的,她的身形就从那汗液里慢慢飘了出来,最后落到我面前!”
“再后来呢?”
“好在那女鬼没什么武功,被我的守卫大刀一砍,人就消失了。”
说完,他又补了句,“那也是她最后一次出现。”
李无忧摸了摸脸上的络腮胡,起身冲纱幔后的人行了一礼。
“大人,她最后一次出现,是几日前的事?”
刺史好似这时才注意到还有这么个人,“啊”了声,道:“四日前。”
四日前......
李无忧略一沉吟:“大人,厉鬼的耐心通常都不太好,如今已过去四日,只怕,她坐不住了。”
“本官也是这么想的,所以这些日子,我窝在这暗无天日的小楼中,一步也不曾迈出,还广发英雄帖,希望各位大师道长能助我一臂之力啊!”
馒头和筷子齐齐称是,又把自己的师门炫耀了一通。
李无忧却突然开口:“大人放心,我可助你抓鬼。”
此话一出,屋内其余三人同时看向他。
刺史大喜:“当真?!”
筷子和馒头则瞪大了眼看他。
不是说好的只是来听故事吗?
怎么还和他们抢起生意来了!
李无忧接下来的话则更让他们恼火。
“大人留下我一人即可,他们二人并不会捉鬼。”
筷子和馒头大骂:“你说什么?!”
李无忧悠悠看向暴怒的二人:“你们不会抓鬼,武当也没有新门派这个派别,你二人就是骗子,来骗赏银的。”
话音落下,屋内静了一瞬。
筷子和馒头双双咽了咽口水。
刺史大人则狐疑地扫了眼不伦不类的一胖一瘦二人组,再看看戴着络腮胡子,一身正气的高壮道长。
好像,大概,也许,他说得没错。
就这样,筷子和馒头被揪着衣领扔出了刺史府,而假扮道士的李无忧则因为“气度伟岸且会念佛经”被留了下来。
刺史府外,筷子十分郁闷。
“大哥,你刚才怎么不揭穿那小子,他哪懂什么捉鬼?”
馒头边走边抚着自己的肚子。
“那你会捉鬼?”
“我......”
筷子嘀咕道,“我要是真会,哪至于饿成这样?”
“那不就得了。”
馒头幽幽叹口气,“那位公子可不是一般人,咱们惹不起,他让咱们滚,咱们只能滚!”
筷子不理解:“不是,大哥,你啥时候这么怂了?”
“这不是怂,这是智慧!”
馒头从袖子里抖落出那块红玉,凑到筷子耳边。
“南红玛瑙,上等货,这一枚至少值五百两,咱们这叫平地上捡钱,走了狗屎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