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德城。
马车速度不快,再加上里面坐着的是四个风烛残年的老人,郑旭不敢放开速度。
这一行居然走了四日。
四日内,李无忧也问清楚了事情经过。
这几日他一直很疑惑,拐卖人口的事常有发生,但针对的一般是孩童或女子,却从未听说有谁拐带老人的。
太罕见了。
这也是李无忧坚持要走这一趟的原因之一。
原因之二嘛……
自然因为宣德——
他在长乐等了六七日也没等到南宫回来,说实话,心里是担忧的。
恰好借着这个由头,他因公也因私地走了这一趟。
可询问的结果并不理想。
四个老人都已是耄耋之年,记忆力本就不好,甚至讲话都不清晰,很难提供什么线索。
其中一位姓钱的老翁身体还算硬朗,李无忧重点询问了他。
“钱老丈,你说你是在熟睡中被人拐走的?”
“是啊,那一晚我照常睡觉,醒来就被关在箱子里了,颠簸得很。”
钱老翁须发皆白,沟壑纵横的脸上枯黄瘦削,可见日子过得并不好。
他说:“官差大人,您要把我们送回家吗?”
“是啊,回家。”李无忧拿了水囊递给他,“钱老丈,喝点。”
钱老翁干枯的手指拿着水囊,神色哀伤,到底还是没说什么。
第四日黄昏,众人进入宣德城。
李无忧根据几人提供的住址,一一把人送到家。
前三位老人的家人都十分激动,感谢他们把老人找回来。
李无忧照例询问关于老人丢失前后的事,可无一例外地没有收获。
“这位官爷,我家老母年纪大了,身体又不好,平日都不出门的,怎么可能得罪人呐!”
“我父亲前两年生了场大病,从那以后就没出过宅子,家里也有小厮丫鬟围着,哪知道一个没看住就被人掳走了!”
“官爷,您可一定要查清楚到底是哪个缺良心的干的,我母亲已经九十二岁了,年轻时候也是积德行善的人,怎么就招惹这些畜生了!”
……
从第三户人家出来,李无忧看向郑旭:“你怎么看?”
郑旭抱臂走着,声调漫不经心:“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李无忧嘴角轻勾。
没错。
拐带孩子和女子是为利,拐带老人……自然也是为利。
可老人身上到底有什么“利”可图呢?
乱思间,他们来到了第四户人家,也就是钱老翁的家中。
和其他三家不同的是,这个宅子居然挂上了白幡。
李无忧眉头微皱,一股异样感从心里升起,可他面上仍旧不动如山。
“老丈,敲门吧。”
门自然是要敲的,可老翁的动作实在太慢,就好像要敲响的不是家门,而是通向地府的府门。
可到底还是敲响了。
“砰!”
“砰!”
很快,门从里面打开,露出一张平淡的脸,那脸的主人在看清钱老翁的一瞬间,就嗷呜一声,尖叫着连连后退。
“鬼啊!有鬼啊!”
开门人吓得屁滚尿流,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奔回了院子,一路上还在喊着“鬼”。
钱老翁敲门的手缓缓放下,有些无奈地冲李无忧二人道:“让官差们见笑了。”
李无忧又看了眼悬挂的白幡,抬手推开了门:“走吧,进去。”
因为那一声声“鬼”,钱家很快就沸腾了。
等到李无忧带着钱老翁走到灵堂时,披麻戴孝的一众人更是大气都不敢喘,惊恐地看着“死而复生”的老人。
踉跄着爬起来的人正是钱老翁的长子,钱空令,他被小厮扶着,脸上已经毫无血色,一只手颤抖着指着钱老翁。
“你,你,你到底是人还是鬼?”
钱老翁左右看了看满院的儿孙宾朋,用苍老的嗓音道:“老大,是我。”
钱空令膝盖一软,扑通跪倒,整个人抖如筛糠。
“爹,爹,真是你!你不是……”
钱老翁走到他身边,扶着他的胳膊把人拉起来:“没死成,被官差救了。”
李无忧冲钱空令遥遥颔首:“在下大理寺李无忧。”
一瞬间,钱空令又是浑身一震。
一炷香后。
钱府书房。
钱空令已除去了孝服,手中的杯盏微微晃动,额角渗出了冷汗。
李无忧轻笑道:“钱老爷,事情经过就是如此,我来,是想问问,钱老丈失踪前可有什么异常?”
“异常?”
钱空令抹了把额角的汗,“没什么异常啊,父亲大人年岁大了,一直身居后院,也没,没做过什么。”
李无忧摩挲着杯盏:“这样啊,那不知,宣德这段时日可有失踪老人的事情?”
“这,这我一个普通百姓就不清楚了。”
李无忧体谅地点点头:“是我强人所难了。”
他顿了顿,又道:“只是在下有一点不明白,别人家丢了人都报官,钱老爷为何直接办起了丧事?”
钱空令舔舔嘴唇:“我,我也找了,可一直没找到,想着不如办事冲冲喜,兴许就有用呢,没想到这人就回来了!”
冲喜?
李无忧觉得好笑。
别人都是办喜事冲喜,还第一次听说办白事冲喜的。
只怕冲喜是假,盼老人早点死是真。
一旁的郑旭早就不耐烦了,递给李无忧一个眼神。
那眼神的意思是:你还要和这傻逼玩意耍多久的太极?让我一刀砍过去不就行了?
李无忧知道郑旭是个又急又爆的性子,再一看坐在椅子上哆嗦的钱空令……
李无忧轻轻合了合眼皮。
郑旭得了指令,转了转脖子,手中长剑“刺啦”出了鞘,径直朝着快把自己抖尿的钱老爷走了过去……
郑旭是江湖人,手段也是江湖手段,不光彩,不高端,但有用。
半盏茶不到,钱空令就捂着肚子在地上哀号。
“饶命啊!我说,我都说!”
说起来也不复杂。
老人都是包袱,活得久的老人更是。
钱老翁已经九十五岁,身体不好,每日都需要药汤补药灌着,时间短还好,时间一长,家中儿孙自然就有了意见。
最有意见的是他的夫人。
夫人跋扈,对他的妾室尚且容不下,对这个只会花钱的老公公更是没有好脸色,但是碍于世俗礼法和家族脸面不敢造次。
就在半月前,她听说有人出高价买老人,于是这歹念就一点点滋生了。
几日前,她背着钱空令,竟然和贼人里应外合,给钱老翁下了蒙汗药,用一个凉席把人卷走了。
从那之后,家里人装模作样地找了几日,最后干脆白幡一挂,直接对外说老人重病去世,哭了几天算是把事情圆了。
没想到最后一日停灵,钱老翁居然.......回来了!
听完钱空令的哭诉,李无忧只觉得心累。
同样心累的还有郑旭。
“主子,你再闭闭眼,我刚才下手轻了。”
钱空令吓得哭爹喊娘。
“我说的都是实话啊!大人,您大人有大量,饶命啊!”
李无忧摆摆手,看向跪在地上哭嚎的人,淡淡开口。
“其一,你家境优渥,单看这四进出的院子和满屋的豪奢装饰就能猜出来,所以你说老人喝药花费高,这是屁话。”
“其二,你说你夫人跋扈,连妾室都不容不下,可来的路上,我和老翁聊过,他说你有三个儿子,一嫡二庶,儿媳对他也不错。”
“其三,要和外人里应外合,这不是一个深闺妇人能做到的,没有你的首肯,万万行不通。”
李无忧眼神冷淡:“既然能做出这等禽兽不如的事,就该有勇气承认。”
话音落下,钱空令身子一软,颓然倒了下去,嘴唇嗫嚅,却半个字都辩驳不了。
李无忧的重点却不在事情的原因上,他见过太多人,看过太多人性的恶和欲,已经见怪不怪了。
他要问的是别的。
“钱老爷,你说有人高价买老人,那个人是谁?”
钱空令如一摊烂肉倒在地上:“我,我不认识他……”
李无忧猛地一拍桌子:“还在撒谎!”
钱空令被惊得又是一抖:“我,我没有撒谎,我说的都是真的,我真的……”
“郑旭!”
“是!”
李无忧:“让他老实点。”
钱空令惊恐地躲避郑旭,鼻涕眼泪糊了满脸,最后终于崩溃地哀号。
“我说!我说!是……是我们府上的郎中!”
李无忧猛然起身。
是了!
郎中可以见到这些老人,可以知道他们住的地方,甚至可以和家人里应外合!
医者的身份就是最好的遮掩!
“郎中住在哪儿?”李无忧揪着钱空令的前襟把人拉起来,“带我们去!”
“主子,宵禁。”郑旭在一旁提醒,“要不,等明日?”
李无忧等不了,他怕夜长梦多,尤其是,这整件事都透着诡异,不尽快弄清楚,他心里不安。
“郎中住在哪儿?”
事已至此,钱空令也没有隐瞒的必要。
“城东,桂花街,袁氏药铺。”
郑旭:“画张地图来!”
不一会儿,李无忧把简略地图塞进怀中:“你留在这儿继续审,我去探探。”
郑旭点点头:“好,小心点。”
“嗯。”
李无忧声音刚落,人已经消失在漆黑的夜色中。
不远处,钱老翁佝偻着腰站着,视线转到跪在地上的人身上,半晌,他深深叹口气,转身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