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灯初上的时候,李无忧和郑旭已经离开长乐城二十里,为了避免麻烦,二人决定避开官驿,恰在此时,前面出现了一家民宿,于是二人双双牵着马匹,走入了这家小松客栈。
小松客栈不大不小,不旧也不新,刚刚适合落脚。
暮春天气,不凉不燥,二人坐在前厅,喝着小酒,吃着小菜,天南海北地聊着,谈谈江湖,扯扯朝堂,偶尔掺杂些鬼怪蛇神,倒也不算无聊。
突然就听到隔壁桌的议论,议论的也不是别人,正是汪六,内容也并不新奇,无非是骂一句恶人自有恶人磨,还把前几日的“风水”之事拿出来说道。
“可别因为一颗老鼠屎坏了咱们长乐的风水!”
“谁说不是呢,可县令就是铁了心要把人葬在这儿,闹也闹了,没用!”
“有靠山呗!”
几个嘴巴喝大的旅人越说越热闹,编排了一通宫中秘闻,甚至连那蔡元葳有几房妻妾都说得一清二楚,好似亲眼所见,听得其他人一愣一愣的,最后还是被胆小的客栈老板制止了。
“哎哟,各位客官,咱们喝酒吃饭就成,不说那些掉脑袋的事。”
几人讪讪闭嘴,屋内一瞬间安静下来,可惜,这份安静还没持续半盏茶,外面就响起了更大的声音。
进来的是一个商队,十几个人,五六匹马,还有四个大箱子。
为首的男子体格健硕,眼神冷厉,斜穿过眉毛的疤痕比他手中的刀还锋利,周围几张桌子的旅人侧目打量,各自在心里想着“惹不起惹不起”,纷纷缩回了头,老老实实吃饭喝酒。
“惹不起”男子操着粗嗓子道:“开两间上房,马要好草,喂饱了!”
客栈伙计十分伶俐地应了,又问:“好嘞!客官可要用饭?”
“惹不起”男子视线扫过坐满的前厅,眉头一皱,他长相凶,皱起眉来更是让人后背一紧,伙计当即出声,带着明显的讨好。
“客官,咱们今日店里坐满了,不如,酒菜给您放到屋里……”
说话间,十几个同样高大的男子抬着四个沉甸甸的箱子上了楼,“惹不起”男子一脸不悦。
“我们这么多人,怎么在屋里吃,就在这里吃!抬张桌子来!”
伙计很为难,和客栈老板双双向男子作揖,恰在这时,一道男声响起:“若兄台不介意,和我们拼个桌吧。”
说话的自是李无忧,他神色温和,二两白酒下肚也只是让他耳尖微红,声音却是毫不凌乱,甚至颇有条理地指挥伙计把两张桌子拼在一起,组成一个宽敞的台子。
酒菜上桌,“惹不起”男子豪爽的连敬李无忧三杯,李无忧都一一接了,看着众人道:“各位既是生意人,不知是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
“惹不起”男子叫孙翦,是商队的领队,他说:“从川渝来,要到长乐。”
李无忧:“川渝?挺远的,怎么想到来长乐做生意?”
孙翦又咂了口酒:“嗐,川渝那边的药材种类多,稀少,这一倒一卖,能挣不少,而长乐是仅次于京城的好地方,我们就把生意做到了这儿。”
“药材?”
一直埋头啃鸡腿的郑旭突然抬头,用平平无奇的脸说淡淡的话,“不知孙兄运的是什么药材?可有天南星和鹿茸?”
孙翦神情微顿,随即豪迈一笑:“郑兄还对药材感兴趣?”
郑旭:“我家是开药铺的,近日正缺这两味药。”
“原来如此,那咱们还真是有点缘分。”
孙翦做出思考状,“但这两味药却是没有的,只怕帮不上郑兄的忙了。”
“无事,我也只是随口一问,因为听说城中最近缺这两味药,想着孙兄要是恰好有,只怕就能大赚一笔了。”
孙翦一拍大腿,嘴里嘀咕着“遗憾,遗憾”,一脸懊恼的样子。
李无忧摩挲着手中的酒杯,什么都没说。
几人边吃边喝,孙翦几人好似饿了很久,吃得连脸都不抬,很快就把满桌的饭菜消灭了,嘴巴一抹就要上楼,李无忧冲他抱拳。
“孙兄早点休息,明日一早出发,还能赶上长乐的早市,价格上也能讨些便宜。”
孙翦满面红光,走路东倒西歪,被两个同伴扶着,闻言,连连冲李无忧二人摆手,利索话都说不出一句,显然是喝高了。
而这位“喝高了”的孙翦,却在关上房门的一刹那,立即清醒了过来,眼中早已没有半分迷蒙,只剩警惕。
他看向身边人:“都安置好了?”
回话的是扶他上楼的人之一:“老大放心,都在隔壁屋子,好好的呢。”
“让老三他们留心看着,马上就到长乐了,不能有半点闪失。”
孙翦随手把刀放到桌上,自己也大剌剌坐下,“刚才那两人看着不像普通人,尤其是那个姓李的,总感觉……在哪见过。”
正被人惦记的李无忧此刻也没闲着,他抱着愚夫靠在墙上,手指在墙壁上随意划过,好似要看透这面墙。
身后的郑旭则勤勤恳恳地给“主子”倒洗脚水,像个真正的小厮。
没错,他如今的身份是李无忧的小厮,职责也只有一个——照顾主子的衣食住行。
可李无忧这个“主子”很会剥削人,他不仅让郑旭帮他倒洗脚水,还要人家出脑出力:“等那边熄了灯,咱们去看看。”
郑旭直起腰,无奈道:“就算那箱子里装的不是药材,也不会是人吧?随他们去吧。”
李无忧微微一笑,回头看他:“你怎么知道不会是人?”
郑旭一怔,喃喃道:“……不会吧?”
李无忧又看向那堵墙,眸光微凛:“去看看就知道了。”
主子说要看看,郑旭只能配合,于是,当隔壁两间屋子都熄了灯时,他们二人便做起了梁上君子。
掀瓦片,眯眼,偷窥,一套动作行云流水。
很明显,这二位都是此间高手,技艺极其高超,别说屋内的人,就连路过的鸟儿都没惊动。
屋内很黑,好在今晚的月亮足够大足够亮,而两位梁上君子的眼力又极好,于是就看到了让他们毛骨悚然的一幕——
敞开的四口箱子立在房屋一角,里面是空的,而在屋子中间却有几团白色的东西在蠕动。
细看,白东西居然是人!
郑旭的脑中第一时间冒出“孩子”这个词,因为只有孩子才会有这么小的身形,可再定睛一看,那些“孩子”不仅在地上缓慢地蠕动,还发出了声音。
那声音呜呜咽咽,只是一些毫无意义的气声词,可再怎么听,那声音都不是孩子能发出来的。
倒像是……老人。
箱子里装着四个老人?
李无忧显然也看出了异常,他右手捻起一颗石子,食指一弹便落到了屋内其中一个肉团的身上。
那肉团浑身一震,本能却又极其缓慢地抬起了头——
那是一张苍老到近乎可怖的脸,可毫无疑问,这是个人。
不是药材没关系,运些违禁品也没关系,但若运的是人,那就必须管了。
二人管的方式也很简单粗暴,就是两把剑杀进去,抵着孙翦的胸口把人“请”出去。
直到被一剑逼着跪下,孙翦的脑子还在发蒙,他咬牙问:“李兄,你这是何意?”
另一边,郑旭已经把最后一个同伙一掌拍晕,嘴里还嘟囔着。
“看着人高马大,怎么这么不经打。”
拍拍手上的土,他把四个神智迷乱的老人聚在一起,试图沟通。
李无忧看着孙翦,开门见山:“我是大理寺捕快李无忧,不知孙兄运这几位老人是何用意?”
一听大理寺,孙翦就知道自己完了,尤其是,这个姓李的武功十分了得,他刚才甚至没能接他三招就被制服了。
可让他说实话,那更是不可能。
逃不能逃,说也不能说,孙翦黝黑粗犷的脸上显出一抹决绝,说出的话却是:“你是怎么怀疑我的?”
另一边的郑旭扭头看他:“天南星秋冬收,现如今是暮春,根本不会有,鹿茸也不长在川渝,若你真是药材商,我刚才提的时候你就该笑着拆穿我,可你没有,说明你根本不懂药,也就不会是什么药材商。”
李无忧又接话:“长乐的东西市一向是午后才开,我让你早早过去,你却没听出异常,这些放在一起,自然值得人怀疑。”
孙翦苦笑:“原来如此,二位还真是心思细腻,我服。”
“不需要你服,你只需要告诉我,你抓这些人做什么,还有,他们……”
李无忧话没说完,就见孙翦嘴角溢出鲜血,伴随几声“嗬嗬”,整个人猛然朝后倒去。
即便李无忧速度再快,却也是无能为力了。
孙翦口中藏着毒,他刚才故意岔开话题就是让他们放松警惕,寻找机会咬破毒袋自杀。
好在郑旭那边有了收获。
四个老人长期被锁在箱子里,每日只能吃极少的食物和水,早就神志模糊,只有一个老翁还残存了力气,在被郑旭灌了一碗糖水后慢慢恢复了神智。
李无忧从孙翦的尸体旁走过来,凑在老翁耳边问话,问的就是那两句——
从哪儿来,怎么被抓来的。
老翁一开始只是无力地摇头,摇着摇着,总算能说出句话:“宣德……从宣德来……”
宣德?
李无忧和郑旭对视一眼,又齐齐把目光投到旁边的十几个同伙身上。
可惜,他们失望了。
那些人醒了之后,都是一问三不知,一边求饶,一边把所有罪责都推到孙翦身上,表示自己只是小喽啰,只要给钱就干活的那种。
至于箱子里装着人,他们也只能看在钱的面子上装瞎。
郑旭把这些人扭送给了司徒,而他和李无忧,则调转方向,朝着宣德而去。
对于这个决定,郑旭很不理解:“直接把这些人交给司徒,让他派人把人送回宣德不就好了?”
李无忧神神秘秘地开口:“你不觉得这些人抓些老人很奇怪吗?还是亲自去查查更放心。”
就这样,二人弃马乘车,带着刚刚恢复些的老人,朝着宣德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