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更的梆子敲响时,一道黑影落到了袁氏药铺的房顶——
沿街药铺大多是前院店铺,后院住宅的结构,这家也不例外。
黑影显然是溜门撬锁的好手,玄赤刀身轻轻一挑,大门应声而开。
一开一合间,黑影已经没入院内,可就在迈入院门的一刹那,黑影的脚步却倏然顿住。
黑黢黢的屋内,窗棂中透过的一道月光恰好打在黑影的眉眼间,映出那眼里骤现的冷意。
黑影自然就是李无忧,只是他此刻很“忧愁”,因为他闻到了很浓很浓的血腥味,若不是屠宰场,那就必然是发生了凶杀案,依照这血液的新鲜程度,凶手大概刚刚走。
他不再刻意收着脚步,几个闪身间,人已经到了后院。
和前院的规整相比,药铺后院此刻却是凌乱不堪,桌椅翻倒、满地的碎瓷片、字画书籍和衣物......以及斑斑点点的血渍。
循着血渍一路向里进,他一共看到七具尸体。
根据钱空令的描述,他找到了“袁郎中”的尸体。
床幔半合的大床上,袁郎中躺在里面,他神态并不惊恐,甚至堪称放松,显然是熟睡中被人一刀抹了脖子。
他身边躺着一位中年妇人,胸口处正朝外汩汩流着血,应是被一刀捅破心脏而死。
剩下五人,有三个药童打扮的男子,年纪大约十六七岁,也都是睡梦中被人一刀毙命,死态安详。
最后是一对七八岁的女孩,看长相应当是袁郎中的女儿。和其他几具尸体不同的是,两个女孩神情惊恐,一个倒在地上,一个缩在床角,双眼大睁,俱是死不瞑目。
李无忧弯腰,视线落在地上女孩的手上,那手攥得很紧,一根根手指掰开,手心里躺着一块银色的方块,因为太用力,银块扎破手心,沾了血。
“这是......”李无忧口中喃喃,“银銙?”
月色微凉如水,李无忧没点灯,抱着愚夫在院中踱步,踱着踱着,他突然懊恼地叫了声“不好”,脚下轻点,快速奔离了药铺,朝着来时的路而去。
......
钱府。
书房外。
郑旭不知道自己还能撑多久,是非剑被他耍出了残影,可所谓一拳难敌四手,他眼看着钱府血流成河,也只能苦苦支撑,尽力守住身后之人。
屋内,钱老翁扒着门缝,浑浊的一双眼里蓄满了血丝,可他仍旧佝偻着腰站着,看着外面的血肉横飞。
而他的身后是钱家一众儿女,女人孩子们靠在一起瑟瑟发抖,钱空令瘫在地上,锦衣华服上满是尿臊味。
他牙齿打颤,一边念着“阿弥陀佛”“佛祖保佑”,虔诚的祈祷自己小命得保,一边怨毒的看着那个鹤发鸡皮的老人,他的父亲。
钱老翁没有躲开他的眼神,反而迎着他的目光笑了笑,只是这一笑还没收回来,一声声箭啸破空而起,顿时就把屋子射成了马蜂窝。
屋内众人的惊呼求救声一浪高过一浪,你躲我藏,书桌底下,书架后面,恨不得连那犄角旮旯都挤进去,总之,能晚死还是不要早死的好。
钱空令被吓破了胆,猛然一把推开压在自己身上的人,连滚带爬地朝后退,发疯一般把人往外撵,把最佳位置留给自己。
人群中,满脸血渍的妇人抱着自己的小孙子,看看躲在人群后的钱空令,再看看地上躺着的老人,眼眶一红,更紧地抱住怀里的人,轻声道:“别怕,别怕啊,祖母在......”
不知过了多久,那扇摇摇欲坠的门才从外面打开,走进来一个黑衣男子。
妇人认出来了,那是送她父亲回来的人,大理寺的捕快。
得救了!
一瞬间,她抱着小孙子,大声哭了出来。这一哭,其他人也都反应过来,纷纷四散出来,哀号者有之,哭爹喊娘者有之。
而这些,李无忧无心去管,他的视线在屋内几具死尸身上掠过,最后落在角落里的老人身上——
他匍匐在地,身形佝偻瘦小,后背插满了箭矢,人已经死透了。
郑旭满身血污地坐在门边,手中撑着是非剑,猩红的眼珠也定定地看着,口中一声叹息。
府衙官差是一炷香后来的,李无忧交代了来龙去脉,同时也收获了几个更坏的消息——
就在刚刚,其余三户老人家中也发生了血案,他们没有钱府的幸运,别说人,连条狗都没活下来。
失血过多的郑旭靠在床边,一阵眩晕。
灭门……又是灭门......
那些久远的记忆如潮水涌来,让他心口的火越烧越旺,终于在吐出一口淤血后陷入了昏迷。
再醒来时已是第二日午后,李无忧正端了药过来:“感觉怎么样?”
郑旭扯出个笑:“你再晚来一会儿,我就被人砍死了。”
“先喝药。”李无忧把药碗递给他,摊开手心,“这块银銙是在袁郎中女儿手里握着的,你看看。”
郑旭露出个苦笑:“无忧兄,你有照照镜子吗?”
“什么?”李无忧面露茫然。
“我说,你有照镜子吗?你知道你现在的脸色多难看吗?”
郑旭伸出根手指指了指他,“你是不是一夜没睡?那几户人家你都去了吧?”
“定然要去。”李无忧声调平缓,“此事因我而起......”
“就知道你要这么说。”
郑旭截断他的话,“我也不宽慰你,因为我也自责,但眼下不是难受的时候,抓到凶手最重要。”
“嗯。”李无忧把手中方块翻了个面,喃喃道:“这是蹀躞上的,银质,不是平民所有。”
郑旭本想让他先休息休息,可看他的样子,只怕是静不下来,于是也凑过去,随即肯定地点点头。
“你说得没错,这应当属于官家中人,按照朝廷规制,能佩戴银銙者,品级应在......七品到五品之间。还有昨日与我们交手的人,可不像江湖中人啊。”
李无忧泛红的眼中冷意森森:“虽然他们换了兵器,但招式换不了,他们......应当都是来自金吾卫。”
金吾卫!
又是金吾卫!
郑旭对朝中事不太了解,他问:“无忧兄,如今的金吾卫到底是谁的兵?”
问得好。
李无忧也在想这个问题,从见到汪六之后就在想。
即便他不涉朝堂,但从小耳濡目染,该知道的也都知道。
南夏的军权确实在蔡元葳手中,但金吾卫向来隶属皇家,只效忠皇帝一人,这是南夏国的铁律。
可这几日下来,他发觉自己想简单了。
看样子,这次回京实在是十分必要!
李无忧摇头:“我不确定。”
郑旭靠在床头:“算了,不管是谁的兵,案子该怎么查还是怎么查,下一步,你想怎么做?”
“昨日我见了宣德县尉,我观此人不是个办事的,我想......直接去找密州刺史。”
“密州刺史?刺史府不就在宣德?”
“不错,事关金吾卫,县衙确实不好管。”
郑旭支起手臂:“行,那走......”
“你别跟着了,好好在这里养伤。”
李无忧起身,“我和县衙打过招呼,餐食医药都有人照顾,你安心躺着。”
“行吧,几日能回?”
“快则一两日,慢也不会超过五日。”
和郑旭告别,李无忧先去找了宣德县令,交代了那三家的丧事,末了递过去一个钱袋子:“有劳了。”
县令知道李无忧的身份,哪里敢要他的钱:“李大人您放心,这本就属于县衙的职责,从公账上走便是,不用您破费。”
“大人收着吧,虽然不多,但已是我的全部家当,还望大人买些好棺木。”
胖县令推拒再三,最终还是只能收下,再三保证会好好处理三家的后事。
离开县衙,李无忧本打算去钱府吊唁,却在半路遇到钱家送葬的队伍。
纸钱满天飞,他默然站到一旁,避开送葬的人群,一路跟着出了城,直到看着棺椁葬入钱家祖宅,他才走上前去,在坟前鞠了一躬。
送葬的队伍已经渐渐远去,只余下钱空令和家中亲眷。钱空令早就看到了李无忧,却始终眼神回避,最后脚底抹油就要走。
“钱老爷,留步。”
李无忧走到他面前,神色平静,“按照南夏习俗,死者亡故后需停灵至少三日,念经颂福,祝死者早生极乐,即便是普通百姓,只要家中条件尚可,都会依制而行。
钱老爷,你家乃是宣德富户,没道理不懂,也没道理做不到,为何如此作践生父?你就是这么做人儿子的吗?”
“你!”
钱空令面红耳赤,指着李无忧,“我还没找你算账,你倒编排我的不是!要不是你带他回来,我钱府会死这么多人吗?十几个小厮丫鬟就这么没了,我找谁说理去!”
李无忧眼神微动,语调仍是和缓:“带老丈回来没有错,但我考虑不周,害这么多人送命,是我的错,我会抓住凶犯,给死者一个交代。”
“说得好听!”
钱空令一身白色孝服衬得猪肝脸更加青紫,“那些小厮丫鬟的赔偿费你来出啊!”
原来是这个。
李无忧立即道:“我出。”
突然,一旁的妇人出声道:“大人,您别当真,他胡说的,您和那位壮士救了我们,那还能要您的钱?再说......”
“你闭嘴!”
钱空令暴喝一声,指着妇人的鼻子大骂,“胳膊肘往外拐是吧?滚一边去!”
妇人正是钱空令的妻子,钱周氏,五十多岁,脸上有属于中年女人的沧桑,她被骂的哭得更凶。
“老爷!爹都死了,您别再......”
“啪!”
清脆的巴掌声响起,钱周氏本就瘦弱的身体猛然朝旁倒去,被李无忧一把接住,交给跑上来的钱家儿媳。
“夫人,您坐着。”
李无忧起身,看着面前的钱空令和他身后的三个儿子,突然笑了。
“钱空令,你恨你父亲?”
钱空令冷哼一声,扭过头去:“恨又怎么样,不恨又怎么样,反正人都死了,还说这些干什么!
这位官爷,听说袁郎中全家也都死了,恕我直言,您还真是扫把星呢,您一到我们宣德,就有四家被灭门!
我劝您呐,还是从哪来回哪去吧,别祸祸我宣德百姓了!”
“不是四家,是五家。”
钱空令眉心一跳:“你,你说什么?”
李无忧扫了眼面前的钱家人:“那些人可能还会再来,毕竟,你知道不少事。”
话音一落,先是死一般的寂静,随即就是议论声,惊呼声,甚至还有女子的哭泣声。
钱空令炸了,哆嗦着指着李无忧:“你,你要保护我们!你都害死这么多人了,不能再害死我们!”
李无忧找了块石头坐着:“想要保护,就先回答我的问题。”
“我知道的都告诉你们了!”
钱空令语气激动,“你到底还要我说什么?!”
“第一个问题,你为什么这么对自己父亲?”
“我恨他!”
钱空令突然发了狠,怒目圆睁,“他就不配做个父亲!”
话音落下,空气仿佛凝固。
所有人都像是失去了呼吸,各自沉默着。
唯有钱周氏,不着痕迹地扭过了头,脸上是遮掩不住的厌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