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小凤是个苦命人。
三岁没了爹,十岁的时候,娘也跟着隔壁村的王屠夫跑了。
按照常理来说,等待她的必然就是一根棍子,一只豁口破碗,以及一身乞丐服。
可偏偏,她生了一张好相貌,柳叶眉,樱桃嘴,以及苦日子也没能摧毁的白皙皮肤。
凭借着出众的色相,她被同村的好心婶婶买走,要她给自己当闺女。
给谁当闺女不是当?
柳小凤想得很开,只要给口饭吃,她能对着一只狗喊娘!
哪知道好心婶婶不缺闺女,她丈夫倒是缺个暖被窝的,就这么过了几年生不如死的日子,她没逃也没疯,因为她心里有个信念:
只要熬过十六岁,她就能出嫁了,只要嫁出去,日子总能好过一点吧?
可到了十六岁,陆续有人上门说亲,婶婶却告诉村里人,她这个闺女啊,原是个疯癫的,半夜还尿床呢,梦游的时候喜欢拿把刀到处乱砍,还扬言要烧死他们!
她抬起自家男人的胳膊,果然有几道很深的伤口,看着有不少年头了。
那女人哭诉:“收留这么个玩意,真是我们两口子眼瞎啊!”
柳小凤几乎咬碎了一口银牙。
那些伤都是她被折磨惨了的时候挠的,哪里是什么刀砍的,她连鸡都不敢杀!
可无人探究真相,那些媒婆只是甩开她的手,啧啧几声,叹口气,摇摇头,骂一声“造孽”就走了。
很快,关于她的流言传到了四村八乡,彻底绝了她的婚嫁路。
柳小凤真的发疯了。
她挑选了一个月黑风高夜,真的做了回杀人放火的事,可惜由于紧张,被同村的王二狗看到了,转眼就被扭送进了县衙大狱,判了个秋后问斩。
柳小凤这次以为自己死定了,可色相又一次救了她。
她被一个不大不小的官看上了,那人对她很痴迷,不知道怎么操作的,她就被一个麻袋装走,摇身一变成了那人的后宅小妾。
做小妾的日子还是很舒服的,无非就是跪跪夫人,立立规矩,挨点小打小骂,和在婶婶家的日子比,简直是天堂级别。
她还很争气地生了孩子,虽然是个女娃,她却喜欢的紧,她叫她妞妞,很俗气的名字,就像她这个人。
再后来,她的夫君升官了,很大的官,于是他有了更多的小妾,她失宠了。
可没关系,看着能跑能跳的闺女,她还是高兴的。
这样的日子过了九年,就在她以为可以过一辈子的时候,家被抄了。
没有人告诉她为什么要抄家,只听夫人说了一句,跟错人了!跟了谁?谁跟错人了?对的人又是谁?
这些问题没人给她答案,她只知道自己和后宅那些小妾一起都被扔进了军营,成了最低贱的营妓,而她的妞妞被送到了教坊司,没熬过里面的折磨,第二年就死了。
这一年,她二十五岁,在军营待了五年,三十岁的时候,她又逃了。
这一次是个意外,她生了病,身上长满了疹子,军医误以为她得了花柳病,报告给了上面,于是就被一张草席卷着扔到了乱葬岗,她在半生半死之间熬了几日,一条贱命还是活了下来。
她来到了长乐城,躲进了畔儿街,做过几年老本行,虽然年老色衰,但床上伺候人的本事却是一等一的好。
三年前,她被汪六看上,可因为下手太狠,几乎把她弄废,为了补偿,就让她做了这春晖坊的坊主。
柳小凤是该恨汪六的,可她该恨的人实在太多,一时间竟然不会恨了,反而在看到汪六的尸体时,萌生了一种“兔死狗烹”的危机感。
她害怕,害怕命运再次捉弄她,让她从人再次变成牲畜。她老了,不知道还有没有勇气和幸运重新开始。但又一想,如果就此死了,好像也不错,妞妞在前面等她呢。
柳小凤只觉得面上一痛,缓缓睁开了眼,就看到几个官爷正盯着自己,她吓了一跳,这才想起自己刚才是被一声“鬼”给吓晕了。
“大……大人……”她喃喃开口,泪眼婆娑,端的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有可能……可能……真是鬼啊!”
段青州一双眼睛能喷火,看杀父仇人似的看着她,厉声道:“你只管说清楚情况,是鬼是人,自有衙门的人调查!”
柳小凤听说过这位年轻的县尉大人,传闻还是皇亲国戚,仪表堂堂,为人也谦和有礼,没想到百闻不如一见,长得确实是好,只是这脾气……好似还挺大啊。
她不敢再乱抛媚眼,如实把情况说了,只是,说了还不如不说。
听完后,段青州眼皮直跳,咬牙道:“你这是一问三不知啊?”
柳小凤叫苦不迭:“大人,坊内过了子时就关门上锁,从那之后就再没有人进来,看门阿翁可以做证啊!我夜里睡得又死,真的什么都没听到看到,还是那些……”
说着,她手指颤巍巍地指向地上躺着的两名黑衣人,“还是他们来找我,我才知道汪公公……他竟然死了!天地良心啊,我是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话音一落,段青州面前就站了一排人,为首的正是白日敲他们门的那位。
此刻,他满脸铁青,拱手行礼:“段大人,我等......也没见到凶犯。”
两个时辰前,照例换岗,他和另一名下属便回了休息的客房,刚躺下没多久,他起夜,经过汪六的房间时,一切如常,看守的二人还和他打趣。
“头儿,这是去找哪个小娘子啊?”
他跟了汪六两年,时常出入这春晖坊,相好自然也是有的,只是他这一趟确实就是想放个水。
可不知道是被那二人说的,还是心里确实有火,到了半路,他脚下一转便去了后院。
许久不见,相好十分热情,他也比往日投入,不知不觉就到了三更天,等终于餍足,提了裤子出门的时候,他就敏锐地感觉到了不对。
空气中的血腥味虽然很淡,但对他来说,足够了。
他飞也似的来到了前院二楼,就看到两名下属已经倒地死了,他推门而入,就看到被分尸的汪六和昏迷不醒的飞霜……
话到这里的时候,段青州猛然打断他:“飞霜姑娘?她在现场?!”
他答:“在,可……也没什么用。”
段青州:“什么意思?人死了?”
他欲言又止:“……倒是没死。”
段青州无语了,他没想到现场居然有人证,还是活人,他激动道:“她人呢?”
委顿在地的柳小凤突然尖声道:“疯了!醒过来就疯了!什么也问不出来啊!”
……
飞霜的情况有些复杂。
段青州的视线从不着寸缕,满屋子乱窜的人身上飞快移开,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所以,你到屋里的时候,飞霜姑娘就躺在床上,人事不知?”
黑衣金吾卫道:“是,人是后来我用水弄醒的,醒来以后,人就疯疯癫癫的,问什么都不答,我也只能把人暂时关着。”
说到这里,他又补了一句:“汪公公在床上……有些怪癖,换班之时,我观屋内的动静,猜测......飞霜姑娘应该已经晕了过去。”
这话搭配飞霜满身的伤,很有说服力。
晕了,所以应该没看到太多东西。
疯了,说明又确实知道点什么。
也就是说,这是个有些价值,但价值又不太大的目击者。
二人说话间,飞霜已经缩着身子,躲到了床上一角,黑色瞳仁胡乱飘着,嘴角流着涎水,活脱脱一副痴傻相。
突然,她浑身一颤,猛然转头,就看到一张英俊的脸,那人声音和缓:“飞霜姑娘,先穿衣服。”
李无忧动作很快地给她套了件外衫,在她发出尖叫前退开了。
阿西却在这个时候上前来,在飞霜面前转了转手心,然后,那个歇斯底里的女人立即安静下来,一双眼睛也沉沉地定住了,像是被人施了咒语。
“阿西……”李无忧唤她。
阿西却没理他,她盘腿坐在床下,正对着飞霜,口中默念着什么,随后就听她说:“告诉我,你看到了什么?”
床上的人又有了躁动的趋势,可全身仿佛被绳子捆缚,她挣扎不开,只能痛苦的,一字一句地说:“我什么都没看到,什么都没有……”
阿西:“告诉我,你听到了什么?”
飞霜剧烈地喘息:“我……我听到了摩擦声,咔咔声,叫声,吞咽声……”
阿西:“告诉我,你闻到了什么?”
飞霜:“闻到了血腥味,很浓很浓,越来越浓,还有……冷味。”
阿西:“再告诉我,你摸到了什么?”
飞霜摇头:“没有,我动不了,什么都摸不到。”
段青州在一旁扒拉阿西,急道:“你问清楚些!能不能让我问?”
阿西已经收了手,起身,无奈地看向满脸期待的人:“大人,只是一点摄取心魂的小法术,问不了复杂的问题,魂魄听不懂的。”
像是印证她的话,法术收回的瞬间,飞霜已经软绵绵地倒了下去,晕了。
不是段青州急,如果是普通的案子,他大可以慢慢等,慢慢查,可汪六不是普通人,他的案子定然是要快速督办的。
为了头上的乌纱帽,段青州只能凑上去,巴巴地道:“阿西啊,要不,找你们楼主来帮忙看看,万一她心情好,收一收鬼也是可能的嘛。”
阿西艰难地把视线从他的俊脸上挪开:“大人,我家楼主出远门了,一时半会回不来的。我看,你们还是好好查查,万一是什么狮子豹子的饿了,跑来加个餐,也是可能的嘛。”
段青州在心里咆哮:什么狮子豹子,你是没听见吗?都说了坊门关着,没!有!人!进来过!也就是说,要么凶手还在坊内,要么,凶手就是从天而降的!
前者根本不可能。
他们已经把整个春晖坊翻了个底朝天,除了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就是几个看家护院的小厮,别说生撕汪六,撕只鸡都困难!
而至于那些黑衣人,他们的职责就是保护汪六,没道理要自己砸自己饭碗。
心里这么想着,段青州还是在几个黑衣人身上留了心,转头就安排司徒去调查几人的情况。
而若是后者,那就有意思了。
若是人,那必须是个绝顶高手,能避开所有黑衣人的耳目,神不知鬼不觉的潜入坊内,生撕了汪六,还口味颇重的生吃了他的脏腑。
段青州一阵恶寒。
呸呸呸!根本不可能是人啊!
若是非人,按照阿西的说法,又要排除掉妖,那就只剩下……鬼。
段青州又想到了飞霜的话:
其他倒还好,那个“冷味”是什么味?
鬼......好似是冷的吧?
还有,她为什么说自己“不能动”?是伤得太重吗?可刚才她明明能到处跑啊!
而如果不是因为伤,那就只能是……和挖眼案的月娘一样,被什么控制了,所以动不了。
也就是说,这个东西有法术。
按照逻辑,段青州得到几个词:
非人,非妖,长相可怖,有法术……
段青州想哭了。
难不成,他真的要和地府联系联系?让他们看看是不是放走了什么奇怪的东西,比如饿死鬼冤魂之类,还是被汪六害死过的冤魂……
娘啊,他的业务要扩展到地府了吗?
想辞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