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恨歌【刑侦】 第11章 第 11 章

秦绍一行人在从云天曙苑回来的路上，恰与之前前往云曙大学排查校内饮食安全的那一队警员遇见。只见这几辆车纵列行进了一段距离，而后，在此时夕阳西落的金黄柔光中，先后驶进了刑侦大队院门。

待车辆在刑侦大院内停稳后，秦绍立即打开车门，走向齐格物那边：“排查得怎么样了？”

齐格物迎向这边，上报道：“我们联合校方排查了薛闻诩最近几天的行程轨迹监控，并无疑似投毒的危险行为出现。校方领导听闻消息后，对此也高度重视，怕出意外，索性把校内公共区域能换的设备、食物等都换了个遍。其它不方便快速更换的大型饮水设备这些，也都暂时管控了起来，待后续检验报告显示没有问题之后，再重新启用。目前看来，云曙大学校内的安全隐患已被排除。”

秦绍知道齐格物一向谨慎细致，他说没有问题，便是绝对的安全保障。是以秦绍问得此话，暗暗松了口气，一直担忧悬念着的心暂时放下了些。只见他拍了拍齐格物，同时转头逐一看过方才与齐格物一同前往大学的警员们：“大家都辛苦了！但是……”

只听得秦绍话音一转，继续说道：“但是，还不能立刻离岗下班。现在大家稍事休息，等下薛闻谛公寓的火灾得控之后，还得劳烦各位去那里做一下案发地的现场勘探。”

秦绍极尽温和地笑了笑，再次拍了下齐格物的肩，吩咐道：“等下你带队过去。”

说罢，他快速转身，趁着队内警员们乍听此话、都还没反应过来其中意味之时，大步远离这边。

“啊~，又要加班了，队长……”只听得身后的怨声渐起，秦绍只当作没听见，快步逃进了旁边的刑侦大楼。

在市刑侦大院的另一边，方才与秦绍一同从云天曙苑返回的那几位刑警，正协力将装着薛闻谛和袁友维尸体的两个裹尸袋、连同其它物证，一同搬运至检验科，交给那里的法医和刑侦技术警员。而萧瑜则先将警犬霄天安置在犬舍，又在楼道卫生间对着镜子，简单收拾了一下方才在火场弄脏了的周身上下，而后才走回走廊那边的审讯监控室，继续旁观着对于此案嫌疑人薛闻诩的审讯过程。

此时，在云天曙苑物业办公室中，何繁华一直紧握在手中的手机响了一声，提示有消息进入。同时，在他面前桌上的电脑屏幕右下角，有弹窗跳出，提示有文件从“集团总部”传送过来。

旁边负责调取监控的那位技术科警员见状，连忙滑动、点击鼠标，接收了这份由贾氏集团总部传送过来的压缩包。待几秒钟的文件解压过后，点进去一看，正是方才缺失的那一小段别墅区监控。他又将早已到手的、在这段视频一前一后的另两段视频寻了出来，打算将它们合在一起，还原为完整的失踪人员行踪轨迹记录。

在身旁警员的连续鼠标点击声中，何繁华扫过贾氏集团的贾思成副总发来的消息：“何警官，您们要的监控视频已发送到办公室电脑中，请查收。我方才路过的时候，看门外并没有警车停靠，请问等下您们离开时，需不需要我这边派车送您们回去？或者，可还有别的什么事情需要我这边协调配合？何警官不必客气，只管开口，若有的话，我这边马上安排人去办。”

何繁华瞧着这段文字，并未回复，而是转手拨通了贾总电话，向对面说道：“贾总，监控压缩包已经收到，辛苦您帮忙周全。然后，等下我和同事自行返回队里，便不劳烦贾总派车送行了。”

说到此处，他停顿了几秒，显然是在认真倾听着电话那头贾总的客套说辞。

一阵寒暄客套过后，只听得何繁华警官话音一转，继续说道：“不过，我得提醒贾总一句：今天警方在这云天曙苑查监控时，屡次受阻。说得好听，是您的这小区保密性强、重视户主**；但若说得不好听，可就是拖延、阻碍警方办公，需要按律予以处罚了……”

何繁华说道此处，有意停顿几秒，以此处的沉默向对面的贾总施压。而后，他在对面的贾总开口辩驳之前，抢先继续说道：“幸而本案并未因此次拖延，而造成什么重大影响。如今袁友维的确切行踪我们也已经拿到，便暂时不作追究。但云天曙苑的管理漏洞不可不改，还望贾总立即安排物业，将小区内现有住户的相关信息同步到辖区派出所，在相关户籍处登记留存。”

电话那头的贾思成副总不知说了句什么，何繁华闻言笑了笑，继续说道：“这个还请贾总放心，派出所对您方提供的信息具有完全的保密责任，绝不会泄露出去。至于您说的‘会遭到业主抵触和投诉’，我们警方非常理解业主们重视自身**的心情，但纪律、职责所在，不得不请群众们体谅配合。日后恐怕还得麻烦您这边，配合我们警方去做这些户主们的思想工作了。说到底，这样做不仅是对户主们的人身安全多加了一层安全保障，同时也是对您们物业公司驱灾避险的保驾护航不是？若您觉得实在困难，要不我帮您联系一下辖区派出所，请他们来这里做几天公共安全讲演和普法教育活动，好让您的工作进展得更顺利些？”

“好，那就这样说定了。”何繁华在得到贾总“被逼无奈”的肯定答复后，温和地笑了笑：“今天有些晚了，明天您辖区内派出所中的孙警官会替代我与您联系，您后续与她交接便好……”

“……不辛苦、不辛苦，今天还多亏贾总周全，我们的工作才得进展顺利，多谢贾总了。”

说罢，何繁华挂断了电话。在确认旁边警员已将电脑中的几个压缩包完整拷贝到U盘中之后，和他一起走出了云天曙苑的物业办公室，驾驶着停在不远处、方才到来时众人乘坐的那辆白色私家车，返回市刑侦队。

在刑侦楼检验科办公室中，何繁华和几位技术警员一同围在电脑桌前，看向屏幕中已被整合完成的、袁友维的行踪录像。在警用电脑特制软件、硬件加持的辅助播放中，袁友维的昨日行踪得以完全还原，的确并无异常。

播放完毕，何繁华直起一直撑在桌上、近距离观看电脑屏幕的身体，沉思几秒后，提醒周围警员道：“仔细检查这视频中可有剪辑、拼接痕迹，尤其是几段视频的过渡部分。”

办公室中的几名技术警员领命而动，又对这视频周全检查过几次，结果均无异常。

何繁华方才一直萦绕心间的疑虑，在技术科出示的如此铁证面前，不觉打消了些，低念道：“看来是我多虑了……”

秦绍向齐格物等人交代过“今晚加班”的事项之后，返回刑侦审讯室，重审薛闻诩。

他刚一推门进入，余光便觉察到坐在不远处审讯椅中的薛闻诩，随着门声响动，立即看向这边。秦绍只当作不知，面色如常地走到审讯桌前坐下，偏头看向身旁张赫明面前的、实时记录着审讯经过的电脑屏幕。

此时，这电脑文档中记载的不过是些琐碎细节，并没有什么实质内容。看来，在他外出云天曙苑的这段时间里，薛闻诩并未交代什么其它信息。

秦绍察觉出对面薛闻诩此时的急迫心情，有意放缓了手中鼠标光标的滑动速度，只面无表情地继续看着这小方电脑屏幕，以此来引钓薛闻诩主动开口。

“老大，你们刚才是找到其它线索了吗？”一直在这审讯室内的张赫明见秦绍的此般表现，先于对面的薛闻诩开口，在秦绍的耳边低声问道。

“嗯，”秦绍闻言，轻声点头，而后继续面色平静地看着眼前并没有什么新内容的审讯记录，未做其他言语。

张赫明见状，立即来了兴致：“那……”

“警官，”薛闻诩终于按耐不住，出言打断道：“有话不妨直说。”

秦绍闻言笑了笑，转头看向对面的薛闻诩，只见他也正直直地看着自己。

“你们……找到闻谛了？”

秦绍闻言点头：“刚刚在云天曙苑的公寓房间内，连同袁友维一起找到。”

薛闻诩上下打量着面前警官略显狼狈、破败的衣装，挑衅地笑了笑：“看来这找寻过程并不顺利。”

秦绍顺着他的目光，看向自己仍然潮湿的袖口和衣服上的几处烟灰痕迹，满不在意地笑了笑：“的确不算顺利，好在相关人员均以找到，不算白跑一趟。”

薛闻诩闻言，沉默几秒，终于开口问道：“闻谛她……现在怎么样？被你们抓回来了吗？”

秦绍听得他的问询，同样地停顿了几秒，沉声说道：“薛闻谛已服毒自尽，尸体和袁友维的尸体一同被带回。”

闻得薛闻谛离世的消息，审讯室内一时沉默。就连平日里一向兴致勃勃地追问案件细节的张赫明，此时也只是安静地坐在一旁，看着对面的薛闻诩，未作言语。

薛闻诩闻言，视线低垂，不知在想些什么。沉吟半晌后，他终于开口，轻声说道：“也好，这是她想要的……”

说罢，他抬头看向秦绍：“警官，有什么问题直接问吧。事到如今，我也没什么好再隐瞒的了。”

秦绍闻言，看着对面的薛闻诩，再次确认道：“你到底有没有在包括、但不限于云曙大学的任何场所中，利用手中的化合物投毒？”

“没有，”薛闻诩平静答道，“怀仁给我的那些氰化合物，我分给了闻谛一点、又给那些小猫用了些。剩下的，全部在方才抓捕的时候上交给你们了。”

“为什么没有实施你当初话语中提及的‘大规模投毒’？”

“没来得及，”薛闻诩停顿几秒，继续说道：“我需要先摸清怀仁和闻谛的日常活动路线，才能在投毒时避开他两人的活动范围，以免误伤。”

“为什么除薛闻谛外，还要避开孔怀仁？你和他是什么关系？”

“我和他是什么关系？”薛闻诩未作回复，而是低声重复着这声问询，问向自己。

“我和他是什么关系……”他轻声重复着这一句，思路重回他二人当年初见的那天——

那天，是一年一度的大一新生开学的日子。在前一年来到这里、此时正读大二的薛闻诩，虽不喜欢他人靠近，却不知为何，总喜欢藏进人群的边缘，以旁观者的姿态感受着人群的热闹和温然兴奋。只见他随意地坐在校园内某棵高树的水泥树坛边，看着不断走过的、即将步入大学生涯的大一新生们。

那是九月xx日的上午，阳光透过头顶绿树的枝叶缝隙，映照出一地的斑驳光影。在四周的刺眼阳光和阵阵暖风的蒸腾吹拂之中，正坐在这里望着人群的白衣少年，却目光苍凉、难掩悲哀。

他看着来来往往的人们，回顾着自己不过短短十几年、却总风波不断的疮痍过往。他突然觉得，人生也不过如此。任你挨挨挤挤、庸庸碌碌，最终都不过像这不时吹过的风儿一般，是同样地轻薄、同样可笑。

这时，不远处有一人在抬手给旁人指认过路线后，向他走近。

曾多次有人如他这般向自己走近，前来指责、谩骂、甚至是大打出手、一顿拳打脚踢，以此来发泄因被薛氏父辈侵损自身利益而耿耿怀恨的怒火。

只是，那些人的脸上大多是嫌恶、愤怒的表情，还未靠近，便狰狞得不像样子，不似眼前走来的这人的面色平和。是以薛闻诩虽瞧见了他的走近动作，却猜不透他的此番意图。

“同学，你也是找不到公寓了吗？我是化学学院安排接待新生的大二学长，我可以带你到公寓楼那边。”

薛闻诩仍坐在这里，未动分毫，只抬头看着站在他眼前的“热心学长”。沉默几秒，他终于开口，说道：“好啊，那便麻烦学长了。”

……

“我和他是什么关系……”薛闻诩低吟道，似是在斟酌进退。几秒后，他终于抬头，看向对面的正在执行审讯流程的警官，说道：“他是我朋友，也是曾经的爱人。”

秦绍之前看过隔壁审讯室中孔怀仁交代的证词记录，是以此时听到薛闻诩的回答，他并不意外，甚至是早有预期他会如此回答。这看似的随口一问，不过是他用来探测、评估薛闻诩所述证词可信度的考验手段。

此时预期得证，只见秦绍平静地点了下头，继续问道：“今天上午，我们是在学校综合楼的天台带你回来的。当时你为什么会在那里？在我们到达之前，你在那里做了什么？”

薛闻诩似是没适应秦绍话题转换的速度，停下来反应了几秒，才答道：“没什么，今天上午看到你们刑警介入调查，我便知道躲不过了，便在那里等着你们。”

“为什么选在那里？”

“想晒太阳，”薛闻诩缓声答道，停顿几秒后，略显不堪地自嘲笑了笑，而后说道：“还有……我本就应该永远那样高高在上。薛氏倒台后这些年中的那个‘薛闻诩’，他不是我。”

秦绍闻言沉默，看着坐在对面审讯椅中的薛闻诩。想他如今不过二十出头，当年薛氏出事时，他和薛闻谛尚都年幼，便遭受了家破人亡的如此重大打击。在他兄妹二人相依为命的这些年中，相必生活得并不容易。若没有当年之事，或许便不会有如今他和薛闻谛的种种极端行为和扭曲观念，而袁友维和那些无辜小猫或许也便不会如此含冤枉死了……

念及此处，秦绍不由得轻叹一声，而后迅速调整回思绪，继续着审讯流程：“现在，由你自发陈述一遍涉案经过。”

薛闻诩闻言点头，回忆道：“一周前，我发觉闻谛在那几天，经常独自对着手机屏幕中的一幅猎豹图发呆，就随口问了她缘故。”

“她说……她想要杀掉她的男朋友袁友维。”

“我以为袁友维做了什么对不起闻谛的事情，就提出替她出手，教训他一顿。”

“但闻谛说并不是这样，她和袁友维之间的感情很好。她说，她再也离不开他了。她说，这些年里，她已经失去了太多。但这些她都可以不在乎，她如今只想要把他留住，无论以什么方式……”

“薛氏……只剩下我们两个了……所以，我不能拒绝她的请求，更无法去背叛她、阻止她。她想要的东西，无论是什么，我都一定要帮她得到……”

“所以，我从怀仁那里骗来了毒药，在用校内的那些小猫试过药效之后，一部分转交给了闻谛，剩下的，便自己留了下来。”

“这些年来，我和闻谛受尽了人们的嘲讽和白眼。他们让我白天黑夜，不得解脱。我恨他们所有人。所以，我当时便想着用手里的毒药，大范围投毒，随机杀几个人来泄愤……”

说到这里，薛闻诩靠向身后的审讯椅椅背，看向对面的警官：“再后来的事情，你们警方便都知晓了，就不用我再说了吧。”

秦绍听着旁边张赫明的快速“噼啪”打字声，有意停顿了几秒，等他一下。而后，他看向对面的此案罪犯道：“薛闻诩，你还有其他要交代的吗？”

薛闻诩闻言摇头，而后，似是突然想到了什么，小心翼翼地开口问询道：“警官，是孔怀仁向您们告发我的，对吧？”

秦绍闻言，不禁皱了下眉头：“这个问题，我无法回答你。”

“是的、一定是的……”薛闻诩视线低垂，兀自沉思道：“我当初特意选在监控盲区抛弃猫尸，而猫爪中有关我血肉组织的DNA检测也不可能这么快出结果……就算你们当时猜到了毒药来源是化学实验室、并找到了怀仁面前，但若没有他的配合，你们也不可能这么快便找到我……”

念及此处，薛闻诩终于松了口气，轻声道：“还好，这样他的罪责便能够轻些……是我连累了他……”

他脑中突然闪过当初接过怀仁递给他的那一小包化合物之后，将其握在手中、长久凝望的那段沉默过往……

他爱怀仁，恨众生。在这段爱恨博弈中，他也曾有过挣扎犹豫，但终究是恨占了优势。在那之后，他连累着怀仁一起背弃了光明，跌入深渊、万劫不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