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毅二十九年的春天,在料峭寒风中姗姗来迟。
冰雪消融,万物复苏,然而帝国肌体之下的暗疾,却并未随着气温的回暖而消散,反而在新政的触及下,如同被惊动的毒蛇,开始吐露信子,伺机反噬。
一、 新政受阻暗箭生
楚藏楠主导的清丈田亩试点,在直隶与江南三州艰难推行。尽管他选派了得力干员,制定了详尽章程,但来自地方豪强与旧官僚体系的阻力,远超预期。
四月,扬州。都察院御史周明轩,楚藏楠一手提拔的寒门子弟,正带着胥吏在城郊清丈一处属于致仕王侍郎的田庄。
田庄管事态度倨傲,百般阻挠,声称部分田地乃“祭田”、“学田”,享有免税特权。
双方争执不下时,忽然涌来上百名“乡民”,手持锄头棍棒,口口声声指责官府“与民争利”、“破坏祖制”,竟将周明轩等人围困在田庄之内,毁坏丈量工具,打伤数名胥吏。
消息传回京城,朝堂哗然。勋贵与保守派官员趁机发难,弹劾楚藏楠“用人不明”、“举措失当”、“激起民变”。
更有甚者,暗中散布流言,称楚藏楠此举意在“讨好圣心,培植私人势力,步陆挽后尘”。
御书房内,永毅帝将一份弹劾奏章重重摔在御案上,面色阴沉地看着垂首肃立的楚藏楠:
“楚爱卿,这就是你向朕保证的‘稳妥推行’?如今民怨沸腾,朝议汹汹,你作何解释?!”
楚藏楠心中沉痛,却并未慌乱,躬身道:
“陛下,扬州之事,绝非偶然。臣已查明,带头闹事者,多为当地豪强圈养的家丁佃户,所谓‘民怨’,实为‘豪怨’!
王侍郎致仕前曾任户部左侍郎,其门生故旧遍布漕运、盐政,此次分明是有人暗中指使,意图阻挠新政,对抗朝廷!”
“证据呢?”皇帝冷声道,“空口无凭,如何服众?”
“臣已命人暗中搜集证据,并请秦知复秦大人协助调查。”
楚藏楠抬头,目光清澈而坚定,
“陛下,清丈田亩,触及豪强根本,其反扑在意料之中。然则,此乃充盈国库、减轻小民负担之根本,若因些许阻力便畏缩不前,则新政必败,国势难振!请陛下明鉴!”
皇帝盯着他,目光锐利,仿佛要穿透他的内心。
楚藏楠坦然相对,毫无退缩。良久,皇帝才缓缓道:“朕再给你一次机会。扬州之事,朕可以替你压下去。
但三个月内,若试点仍无显著成效,或再起风波…你知道后果。”
“臣,领旨谢恩!”楚藏楠知道,这已是皇帝目前能给予的最大支持。
他退出御书房,后背已被冷汗浸湿。他明白,自己此刻如同行走在悬崖边缘,稍有不慎,便会万劫不复。
而那股隐藏在暗处的势力,显然已将他视为眼中钉,肉中刺。
“挽儿,你当年…是否也常面临如此境地?”
他望着宫墙上方狭小的天空,心中涌起一股难言的孤寂与对她的深切思念。
“这条路,果然比想象中…更加艰难。”
二、 江南虎啸惊风雨
就在楚藏楠在朝堂上面临巨大压力之时,远在江南的姬如淮(苏淮),却以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掀起了另一场风波。
五月端阳,金陵夫子庙前举行盛大的诗会,江南才子云集,盛况空前。已满十二岁的姬如淮,在老师陈老夫子的默许下,化名“苏怀”,随之前往观摩。
诗会本以风花雪月、歌功颂德为主流。然而,当一位总督府的幕僚即兴赋诗,极力颂扬当今“盛世”,并隐晦讥讽新政“扰民”时,年幼的姬如淮竟按捺不住,越众而出!
他身形尚显稚嫩,但立于众人之前??竟无丝毫怯场,朗声道:
“学生有一问,请教先生。若盛世真如先生所言,为何学生随师游学,犹见淮扬水患遗痕未消,流民乞食于道?
若新政果真扰民,为何学生听闻,直隶试点,清出隐田万亩,可使数千无地佃户得以温饱?”
清脆的童声,掷地有声的质问,瞬间让喧闹的诗会现场安静下来!所有目光都聚焦在这个胆大包天的少年身上。
那幕僚恼羞成怒:“黄口小儿,懂得什么国家大事!在此胡言乱语!”
姬如淮毫无惧色,引经据典,从容反驳:“学生年幼,亦知‘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
为政者,当以民生疾苦为念,而非粉饰太平,无视民间疮痍!学生更知,前朝之亡,始于土地兼并,豪强坐大!今朝廷推行新政,正是为了防微杜渐,巩固国本!
先生身为士人,不思为民请命,反而在此阿谀颂圣,诋毁良政,岂不有负圣贤教诲?!”
一番言论,逻辑清晰,正气凛然,竟驳得那幕僚面红耳赤,哑口无言!
在场不少寒门学子听得心潮澎湃,暗暗叫好;而一些与豪强有牵连的士绅则脸色难看。
“好!说得好!”人群中,不知谁率先喝彩,随即引来一片附和之声!
“此子何人?竟有如此见识胆魄!”
“苏怀?没听说过啊…”
“看他年纪虽小,气度不凡,必非池中之物!”
姬如淮(苏怀)之名,一夜之间传遍金陵!江南稚虎,初试啼声,便已震惊四座!
消息很快通过特殊渠道传回京城。楚藏楠闻讯,先是震惊,随即是巨大的欣慰与一丝深藏的忧虑。
他没想到,那个孩子竟已成长至此!这份胆识与见识,远超他的预期。
然而,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如此锋芒毕露,恐怕会引来不必要的关注与危险。
而深宫中的永毅帝,在得知此事后,反应则更为复杂。
他拿着密报,沉吟良久。一个十二岁的少年,能有如此见识与胆魄,确实令人惊叹。
但“苏怀”这个名字,以及那隐隐透出的、对时局的不满与改革的渴望,让他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另一个人——那个同样姓苏,同样才华横溢,同样致力于改革,却最终…他甩了甩头,不愿再深想下去。
“传旨,”
皇帝对身边内侍道,“查一查这个‘苏怀’的底细。”
一丝疑虑的种子,悄然种下。
三、 边关捷报藏隐忧
北境大捷的余温尚未完全散去,新的危机已然酝酿。
江知序与秦知复虽然联手击退了敌军主力,但边境并未就此安宁。
溃散的敌军化整为零,不时以小股部队骚扰边境村落,抢夺粮食牲畜,杀害边民,行动狡诈,行踪不定。镇北军兵力有限,防线漫长,疲于奔命。
更令人忧心的是,秦知复通过鹰司的渠道,察觉到敌军后方正在大规模集结粮草,征调民夫,似乎有再次大举进犯的迹象。
同时,边境几个互市地点,发现有一些来历不明的商队,以贸易为掩护,暗中测绘地形,打探军情,其行为举止,不似寻常商贾。
“他们在拖延时间,消耗我们,同时在为下一次进攻做准备。”帅帐内,江知序指着地图,眉头紧锁,“而且,这次他们的准备,似乎更加充分,目标也可能不止是劫掠。”
秦知复点头,面色凝重:“我也有此预感。京城那边…新政推行受阻,朝廷注意力被分散,若此时边关再起大战,恐怕粮草军械难以像上次那样及时保障。”
两人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担忧。
他们能守住边关,靠的是将士用命,但也离不开后方稳定的支持。如今朝中暗流涌动,若有人借此机会在军需上做手脚,或是散布谣言,动摇军心,后果不堪设想。
“必须将这里的情况,尽快密报楚大人和陛下。”江知序沉声道,“我们需要朝廷明确的旨意和全力支持。”
“风雨欲来啊…”秦知复望着帐外阴沉的天色,低语道。他心中牵挂的,不仅是边关安危,还有京城那个独自支撑着新政、处境日益艰难的好友。
四、 旧影幢幢困龙庭
陆挽死去已近两年,但她留下的阴影,非但没有消散,反而在某些时刻,变得更加清晰,困扰着那位高踞龙庭的帝王。
永毅帝发现自己越来越频繁地梦到那个深绯色的身影。
有时是她跪在御前,平静陈述政务;有时是她站在乾元殿中,素衣染血,眼神空洞;
有时,甚至是一些更久远的、模糊的片段,似乎与端悫太子、与镜湖先生有关…这些梦境光怪陆离,却总让他惊醒后,心头萦绕着一股难以言喻的烦躁与不安。
他开始下意识地审视身边的臣子。楚藏楠的刚直与能力,像极了当年的镜湖先生;
那个突然冒出来的江南神童“苏怀”,其言行气度,也让他隐隐感到一丝熟悉的不安;甚至连上官炬等清流官员,他们的某些坚持,也仿佛带着陆挽式的、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执拗…
他感觉自己仿佛被困在了一张无形的网中,而这网的经纬,似乎都与那个死去的女人有关。
她虽然死了,但她的影响,她的“幽灵”,却依然盘旋在这座皇城的上空,影响着朝局,甚至…影响着他的心神。
这种认知让皇帝感到愤怒,也感到一种深深的无力。
他才是天子,是这帝国的主宰!为何会被一个死去的宦官(他甚至不愿承认她的女子身份)如此困扰?
这一日,他独自在御花园中散步,不知不觉,竟走到了靠近冷宫的一处废弃殿宇附近。
这里曾是端悫太子生母——已故元后的居所,太子案发后便一直荒废。鬼使神差地,他推开了那扇布满灰尘和蛛网的殿门。
殿内阴暗潮湿,家具蒙尘,唯有墙壁上,还残留着一些模糊的壁画痕迹。
忽然,他的目光被墙角一个不起眼的、半埋在尘土里的东西吸引。
他走过去,弯腰拾起——那是一个小小的、已经褪色破损的布娃娃,娃娃的衣裙,依稀能看出是宫装的样式,娃娃的脸上,用墨笔画着简单的五官,嘴角上扬,带着天真烂漫的笑容。
皇帝的手猛地一颤!这个娃娃…他记得!很多很多年前,那个总是跟在端悫太子身后、怯生生叫他“二皇兄”的小宫女阿挽,手里似乎就常常抱着这样一个娃娃!那是她唯一的玩具…
往日的记忆碎片,如同潮水般涌上心头。那个瘦小、沉默、却有一双清澈眼睛的小宫女…那个后来权倾朝野、冷酷无情的司礼监掌印…那个最终素衣染血、倒在他面前的女子…
她们…竟然是同一个人?!
巨大的冲击让皇帝踉跄后退一步,手中的娃娃掉落在地,扬起一片灰尘。他脸色煞白,胸口剧烈起伏。
他一直以为,陆挽是镜湖先生之女,入宫是为复仇。却从未深想,在成为“陆挽”之前,她早已在这深宫之中,以“阿挽”的身份,见证了那场血案的开端…
那么,她对自己这个当年的“二皇兄”,究竟怀着怎样的情感?是恨?是怨?还是…别的什么?
这个突如其来的发现,让他心中那根关于陆挽的刺,扎得更深,也更加复杂难言。
“陛下?陛下您怎么了?” 内侍惊慌的声音从殿外传来。
皇帝猛地回过神,深吸几口气,强行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
他看了一眼地上那个破旧的布娃娃,最终,没有再去拾起,而是转身,快步离开了这座充满回忆与尘埃的宫殿。
阳光刺眼,他却觉得周身冰冷。
旧影幢幢,如影随形。
他忽然意识到,陆挽的死,或许并未真正解开那个结,反而让某些真相,变得更加扑朔迷离,也让他自己,陷入了更深的迷惘与困局之中。
夜色下的京城,万家灯火,看似平静。
楚藏楠在书房中,对着北境传来的密报和江南关于“苏怀”的消息,眉头紧锁。新政受阻,边关隐忧,江南虎啸…这一切,都预示着更大的风暴正在酝酿。
“挽儿,你到底…还留下了多少未解的谜题?前方的路,我该如何走下去…”
而江南庄园内,姬如淮并不知道自己的一时冲动已引起轩然大波。
他正在灯下苦读《资治通鉴》,陈老夫子在一旁偶尔点拨几句。钟吟隐在暗处,目光复杂地看着那个日益挺拔的少年身影。
“师姐,你看到了吗?他越来越像你了…也越来越像师父了…”
“这究竟是福…还是祸?”
暗涌已在平静的表面下奔腾。
新旧势力的角力,边关未散的烽烟,帝王心中的魔障,以及那个承载着过往与未来的少年…
所有线索,都指向一个更加波澜壮阔、也更加危机四伏的未来。
而那只已然苏醒的江南稚虎,又将在这乱局中,扮演怎样的角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