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毅二十九年的初雪,比往年来得更早一些。
细碎的雪沫子悄然覆盖了京城的大街小巷,掩去了去岁血与火的痕迹,仿佛要为这个历经创伤的帝国披上一件洁净的外衣。
然而,积雪之下,旧日的疮疤与新生的阵痛,仍在无声地蔓延。陆挽以生命换来的“新时代”,在希望与挑战并存的矛盾中,踉跄前行。
一、 新政维艰志未改
腊月廿三,小年。皇宫暖阁内,地龙烧得正旺,却驱不散君臣之间那若有若无的寒意。一场关于新政推行的御前会议,正进行到关键处。
楚藏楠身着一品仙鹤补子绯袍,手持笏板,立于御前。
不过一年光景,他眉宇间的书生稚气已褪尽,取而代之的是沉稳与干练,只是眼底深处,那抹挥之不去的悲恸与愈发坚定的光芒,揭示着他内心经历的巨变。
他正在陈述一份关于清丈田亩、改革税赋的详细方略。
“陛下,”楚藏楠声音清朗,条分缕析,“如今旧弊虽除,然地方豪强隐匿田产、逃避赋税之事仍屡禁不止,国库空虚,民生多艰。
臣以为,当遣干练御史,分赴各地,重新清丈田亩,编制鱼鳞图册,据实征税。同时,简化税制,将丁银摊入田亩,可减轻无地少地百姓负担,亦可增加国库收入…”
他话音未落,一位身着伯爵服色的老勋贵便出列反对:“楚大人此言差矣!清丈田亩,劳民伤财,易生事端!且丁银并入田赋,乃祖制所无,岂可轻易变更?
我等勋贵之家,世代为国效力,些许田产乃陛下恩赏,如今也要被如此盘查吗?”
紧接着,几位出身地方大族的官员也纷纷附和,言辞间或明或暗地指责楚藏楠“操之过急”、“不恤民情”、“变更祖制,其心可诛”。
暖阁内的气氛顿时变得紧张起来。支持新政的官员如上官炬等,则据理力争,双方争执不下。
龙椅上的永毅帝,面无表情地听着。他需要楚藏楠这样的干才来整顿吏治、充盈国库,但也忌惮其权力过大,更不愿过分得罪勋贵和地方势力。
陆挽死后,他本以为可以高枕无忧,却发现自己依然需要平衡各方,而这平衡,比以往更加艰难。
“楚爱卿所奏,不无道理。”皇帝终于开口,声音平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权衡,“然则清丈田亩,事关重大,不可不慎。这样吧,先在直隶、江南选两三处州县试行,观其后效,再行定夺。至于丁银入亩…容后再议。”
这显然是一个折中的、打了折扣的方案。楚藏楠心中暗叹,他知道,这已是目前能做到的极限。改革的每一步,都如同在泥沼中前行,阻力重重。
“臣,遵旨。”他躬身领命,没有再多言。退朝时,他能感受到身后那些勋贵旧臣投来的、混合着忌惮与敌意的目光。
走出暖阁,寒风裹着雪粒扑面而来。
楚藏楠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压下心中的疲惫与愤懑。
他抬头望向灰蒙蒙的天空,仿佛能看到那个深绯色的身影,正用她那双平静无波的眼睛注视着他。
“挽儿,你看到了吗?这条路…果然如你所言,布满荆棘…”
他在心中默语,“但既然选择了,我便不会回头。”
他握紧了袖中那枚冰冷的青玉簪,目光重新变得坚定。
他必须更加谨慎,更加坚韧,利用好皇帝目前对他的倚重,一步步将新政推行下去。
这不仅是他的理想,更是对她生命的告慰。
二、 旧影徘徊心难安
陆挽虽已逝去一年,但她的影子,却仿佛无处不在,萦绕在紫禁城的每一个角落,也刻在相关者的心头。
皇帝偶尔在批阅奏章至深夜时,会下意识地看向御座之侧那个空置的位置。
那里曾经有一个总能将繁杂政务处理得井井有条、却也让他在睡梦中都感到不安的身影。
如今,政务依旧繁杂,甚至因新政的推行而更加棘手,那个让他忌惮的人不在了,他却并未感到轻松,反而时常有一种…无人分忧的孤独与焦躁。
尤其是当他看到楚藏楠那双与陆挽有着几分神似的、坚定而清澈的眼睛时,一种复杂的情绪便会涌上心头。
秦知衡被调任至礼部担任闲职已有数月。
表面上看,是皇帝对其“保全杜清云”之举的不满与警告,实则也是一种变相的保护,让他远离了北镇抚司那个是非之地。
他每日按时点卯,处理些无关紧要的文书,生活平静得近乎死寂。
唯有在夜深人静时,他才会取出那方绣着幽兰的素帕,久久凝视。
杜清云在杜家正式被抄没前,被他一纸休书(以杜松年罪孽,不欲牵连于她为由)送出了京城,安置在京郊一所僻静的庵堂。
他知道,这是他能为她争取到的最好结局。
然而,那份深藏的情愫与未能护其周全的遗憾,??同细密的蛛网,缠绕在他心头,难以排遣。
职责与私情,他最终选择了前者,却也永远失去了后者。这冰冷的结局,或许就是他的宿命。
而在远离京城权力漩涡的北境,寒冬已至,滴水成冰。
江知序裹着厚厚的裘氅,巡视着加固后的营防。去岁那场恶战的痕迹已被大雪覆盖,但紧绷的气氛并未缓解。
得益于秦知复回京前协助完成的内部整顿,以及梦玖川商队持续不断(虽仍显艰难)的物资补给,镇北军的战力得以维持。
秦知复回京任职后,与江知序之间只能依靠书信往来。信中的内容多是关于军务、朝局,言辞简洁克制,但字里行间流露出的关切与信任,却比任何甜言蜜语都更加深沉。
这一日,江知序收到了秦知复的信,信中除了惯例的问候与局势通报,末尾竟破天荒地添了一句:
“边关苦寒,万望珍重。待春来,或可一见。”
没有多余的辞藻,却让江知序冰冷的面容上,泛起一丝极淡、却真实的笑意。她将信纸仔细折好,贴身收起,望向南方京城的方向,目光坚定。
他们的感情,如同这北境的雪原,看似冰冷荒寂,其下却蕴藏着生机与相互支撑的暖意。
三、 江南稚虎初露芒
金陵城外,栖霞山麓,一处看似普通的庄园内,红梅映雪,暗香浮动。
姬如淮(如今化名苏淮)正立于院中梅树下,手持一柄木剑,按照钟吟*所授的法门,练习着最基本的剑式。
不过一年光景,他身形抽长了许多,面容褪去了不少稚气,眉宇间竟隐隐有了几分其外祖父镜湖先生的清雅轮廓,只是那双黑亮的眼睛里,沉淀着与年龄不符的沉静与偶尔闪过的锐利。
一套剑法练完,他气息微喘,额头渗出细汗。钟吟从廊下走出,递给他一方汗巾,冷艳的脸上难得露出一丝温和:“根基尚可,心性还需磨砺。记住,剑是手段,心才是根本。”
“是,钟姑姑。”姬如淮恭敬接过。这一年,钟吟不仅是他的护卫,更是他的武学启蒙师父,偶尔也会给他讲些江湖典故、兵法谋略,却绝口不提京城旧事与他的身世。
但他从钟吟偶尔流露的复杂眼神,以及自己日益清晰的记忆中,早已拼凑出一些模糊的轮廓。
午后,庄园来了位不速之客——梦玖川。
他依旧是那副富家翁的打扮,笑容可掬,带来的却不是金银,而是几箱书籍与文房四宝,还有一位须发皆白、气质???癯的老者。
“苏小公子,”梦玖川笑着对姬如淮介绍,“这位是陈老夫子,乃江南大儒,学问渊博,尤其精通经世致用之学。从今日起,便由他为你授课。”
陈老夫子打量了姬如淮几眼,微微颔首,眼中闪过一丝讶异与了然。
接下来的授课,并非死读四书五经,而是涉及史论、地理、经济、吏治乃至兵法。
姬如淮展现出惊人的悟性与记忆力,尤其对治国方略、民生疾苦表现出超乎年龄的关注。
一次论及前朝变法得失时,他竟能引经据典,剖析利弊,言辞间隐隐透出一种超越个人得失的格局,让陈老夫子抚须惊叹:“此子…非凡品!假以时日,必成大器!”
钟吟与梦玖川交换了一个眼神,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欣慰与凝重。
他们知道,这棵由陆挽以生命为代价保存下来的幼苗,正在以一种惊人的速度成长。
江南稚虎,已初露锋芒。** 他所欠缺的,只是时间与风雨的磨砺。
四、 边关情定余烬暖
年关将近,京城内外张灯结彩,试图冲淡去岁的阴霾,营造一派祥和气氛。然而,一封来自北境的八百里加急军报,再次打破了表面的平静。
军报是江知序亲笔所书,言及侦得敌军大规模异动,疑似欲趁寒冬我军补给困难之机,大举进犯!请求朝廷速调拨粮草军械,并派兵增援!
朝堂之上,顿时炸开了锅。主和派认为天寒地冻,不宜兴兵,应固守待援,甚至可遣使议和;主战派则力主坚决反击,挫敌锋芒。
楚藏楠力排众议,支持江知序的判断,并立即与户部、兵部协调,调动一切可能资源,通过海陆并进的方式,紧急向北境输送物资。
同时,他举荐了几位素有勇略的将领,率京营精锐火速驰援。
皇帝在权衡利弊后,最终采纳了楚藏楠的建议。他知道,此战若败,不仅边关不保,他这刚刚稳定的皇位也将岌岌可危。
就在这紧张的氛围中,一个令人意外的消息传来——秦知复主动请缨,要求作为监军,随援军一同前往北境!
朝臣们议论纷纷,有人认为他是去分江知序的兵权,有人则认为他是去相助旧日同袍。
唯有楚藏楠明白,秦知复此去,更多的是出于对江知序的担忧与那份深沉难言的情谊。
腊月二十八,援军誓师出发。风雪漫天,秦知复一身戎装,在城门外与楚藏楠告别。
“楚大人,朝中之事,拜托了。”秦知复拱手,声音沉稳。
“秦兄放心,边关…就拜托你和江将军了。”楚藏楠郑重回礼,“务必…平安归来。”
两人目光交汇,一切尽在不言中。他们都背负着那个逝去女子的期望,在不同的战场上,为同一个目标而奋斗。
一个月后,北境传来捷报。镇北军在江知序的指挥与秦知复带来的援军协助下,利用对地形的熟悉与严寒天气,设下奇谋,大破来犯之敌,斩首数千,迫敌后退百里!
捷报传回,举国欢腾。皇帝龙颜大悦,对江知序、秦知复以及力主抗战的楚藏楠大加封赏。
而在这场胜仗背后,无人知晓的是,在烽火暂熄的那个雪夜,北境帅帐之内,江知序*与秦知复终于卸下了所有防备。
没有过多的言语,只是一个漫长的、无声的拥抱,在跳动的烛火与帐外呼啸的风雪映衬下,两颗饱经风霜的心,紧紧靠在了一起。
历经生死,守望相助,他们的感情,终于在这血与火淬炼的边关,尘埃落定,如同雪原上相互依偎的胡杨,坚韧而温暖。
京城,上元灯节。
火树银花,流光溢彩。楚藏楠婉拒了同僚的宴饮邀请,独自一人,漫步在熙攘的街头。他看着那些洋溢着笑容的脸庞,听着孩童的嬉闹声,心中百感交集。
这太平景象,是多少人用鲜血和生命换来的?其中,就有她…
他走到一处售卖玉饰的摊贩前,目光掠过那些琳琅满目的物件,最终,停留在角落里一枚素雅的、毫无雕饰的羊脂玉平安扣上。
他买下了它,握在掌心,那温润的触感,莫名地让他想起她。
“挽儿,北境赢了,新政也在慢慢推行…你牵挂的这片土地,正在一点点变好…”
“可是…没有你在身边,这万家灯火…于我而言,终究少了最重要的那盏。”
与此同时,江南庄园内,姬如淮站在阁楼上,望着南方金陵城方向那隐约可见的璀璨灯火,小手紧紧握着那枚星纹玉佩,眼神沉静而坚定。
“母亲…京城很热闹…但如淮知道,那热闹之下,藏着多少暗流…”
“您放心,我会好好学,快快长大…总有一天,我会回去,回到那个您付出一切的地方,完成您未竟的心愿!”
新雪覆盖了旧痕,却也孕育着新的生机。
余烬未冷,希望犹存。
但未来的道路,依旧漫长而崎岖。
隐藏在暗处的敌人,未曾消散的旧怨,以及那高踞龙椅之上、心思难测的帝王…
这一切,都预示着,这用巨大牺牲换来的“新时代”,远未到可以高枕无忧的时刻。
而新的风暴,或许正在这看似祥和的瑞雪之下,悄然酝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