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来。”
书房门被推开,楚沅低着头,迈着平稳的步子走进来。
她依旧穿着那身素净的宫装,烛光下,身形单薄得像一抹随时会散去的影子。
她走到书案前,依礼便要深深福下去。
“行了行了,”徐书韫的声音从窗边传来,带着一丝刻意的不耐烦,“这儿没外人,不必搞这些虚礼,看着眼晕。”
她手里拿着一卷书,目光却斜斜地落在楚沅身上,见她站直了,才貌似随意地指了指书案另一侧,“那些堆着的,批注乱得很,看得人头大。你,去把它们誊清楚,字写工整点。”
这番话,与其说是吩咐,不如说是抱怨。
徐书韫完美地扮演着一个因为文书工作而烦躁的公主,将调楚沅来的真正意图掩盖在了挑剔和嫌弃之下。
楚沅轻声应了句“是,殿下”,走到指定位置坐下。
她先仔细整理散乱的纸张,动作不疾不徐。
徐书韫假装看书,眼角余光却牢牢锁在楚沅身上。
哼,装得倒挺像那么回事,谁知道心里在盘算什么?
楚沅刚誊录完一小段,窗外忽然传来一阵喧哗,似有宫人追逐打翻了器物。
声响突兀,楚沅笔尖一颤,一滴墨眼看要滴落。
她手腕急转,灵活地用一张废纸接住了墨点,动作快得惊人。
徐书韫被惊动,蹙眉看去,正好看到楚沅化解危机的一幕。
她心里先是咯噔一下,反应倒快!
随即又升起一股莫名的烦躁。
她放下书卷,几步走到书案前,不是先关心人,而是先拿起那张被救下的誊录纸,挑剔地审视着。
“啧,差点就毁了。”她语气带着责备,指尖点着纸张边缘,“这点动静都经不住?看来外头的活儿也没把你磨炼得多稳重。”
这话说得极其刻薄,仿佛完全没看到楚沅方才的机敏。
楚沅低下头:“奴婢知错。”
徐书韫看着她低垂的脑袋和泛白的指尖,心头那点烦躁变成了更复杂的情绪。
她目光扫过楚沅略显苍白的脸和眼底的淡青,话到嘴边变成了:“云袖!死哪儿去了?没见这里灯暗得厉害吗?多点两盏灯来!还有,这炭火也不旺了,想冻死谁?”
她借题发挥,把一通火撒在了不在场的宫人身上,实则把书房弄得亮堂暖和了些。
骂完,她似乎才想起楚沅,没好气地瞪了她一眼:“还愣着干什么?继续写!难不成要本宫请你?”
楚沅:“……”
她默默重新蘸墨,继续书写,只是紧绷的肩线放松了一丝。
时间流逝,徐书韫坐回榻上,书是一页没看进去。
她看着楚沅偶尔因脖颈酸痛而活动一下,又很快投入工作的样子,心里像有只猫在挠。
真是……
死脑筋!
不会歇会儿吗?
脸色那么白,逞什么强!
看着就碍眼!
她猛地站起身,走到小茶炉边,倒了一杯一直温着的参茶。
然后,她端着茶杯,板着脸走到楚沅身边,把杯子往桌上一顿,发出“咚”的一声轻响。
“喝了!”命令式的语气,硬邦邦的,像在施舍,“本宫最讨厌别人一副病恹恹的样子在眼前晃悠,晦气!”
楚沅被这突如其来的“赏赐”惊得笔尖又是一顿,抬头看向徐书韫,眼中带着错愕。
“看什么看?”徐书韫被她看得有些不自在,别开脸,语气更冲,“快喝!凉了更难喝,别浪费本宫的好茶!”
楚沅迟疑地接过茶杯,温热的触感从指尖传来。
她看着徐书韫明明关心却偏要装作凶巴巴的侧脸。
她低下头,小口喝着茶,温热一直暖到心里。
“谢殿下。”
哼,算你还有点良心。
为了掩饰自己的不自然,她随手拿起楚沅誊录好的诗稿,假装挑剔地看起来。
看着看着,她倒是真看出些门道。
楚沅的字不仅工整,布局疏朗,气韵贯通,显然深谙书法之道。
她指着一处用词,依旧是挑剔的口吻:“这里,‘空谷幽兰’的‘幽’字,小家子气,换成‘孤’字会不会更好点?虽然也未必多好。”
她故意把话说得留有余地,仿佛只是随口一提,并非真心求教。
楚沅放下茶杯,仔细看了看,沉吟片刻,竟轻声反驳道:“殿下,‘孤’字虽显其傲,却失其静谧。‘幽’字更添一分深谷无人独自芳的意境,与后文‘无人亦自芳’更为契合。”
她说完,意识到自己逾矩了,立刻补充,“奴婢妄言,殿下恕罪。”
徐书韫愣住了。
她没想到楚沅会反驳,更没想到反驳得如此有理有据。
这才是那个才情傲骨的楚家小姐!
这才是前世跟她拌嘴吵架的楚沅。
她故意冷哼一声:“哼,牙尖嘴利!看来楚家的学问没丢光嘛!”
这话听起来是讽刺,但细品之下,却是一种变相的认可。
她没再纠缠这个话题,反而就着诗稿,又指了几处,语气依旧倨傲,却真正开始了讨论。
楚沅渐渐放松,偶尔也会大胆地提出自己的见解。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竟像是回到了某种熟悉的氛围中,只是徐书韫始终用一层“傲慢”包裹着自己真实的兴趣。
夜色渐深,楚沅终于誊录完毕。
她将文稿整理好,起身告退。
徐书韫看着那摞整齐的纸张,又看看楚沅脸上难以掩饰的疲惫,心里那点别扭劲儿又上来了。
这就完了?
效率真慢!
不过字倒是还行,没白费本宫的茶。
在楚沅走到门口时,徐书韫突然开口,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有些突兀:“喂!”
楚沅停步转身。
徐书韫却不看她,目光飘向窗外,语气极其别扭,语速飞快,仿佛多说一个字都嫌麻烦:“明天……不用起太早!这些活儿堆着也是堆着,不差那一时半刻!免得你精神不济,字写歪了,还得返工,更麻烦!” 说完,她立刻挥手,像赶苍蝇一样,“快去快去!别在这儿碍眼了!”
这番话,明明是体恤,却硬生生被她说成了怕麻烦。
门被轻轻合上。
书房里又只剩下徐书韫一人。
她维持着望向窗外的姿势良久,才缓缓吁出一口气。
烦死了!
本宫干嘛要管她累不累!
可嘴角,却不受控制地,向上弯起了一个极小的弧度。
今晚,她用一层又一层的“刀子嘴”武装自己,却最终还是没能藏住那颗“豆腐心”。
什么“豆腐心”?
那根本是爱。
是深埋在两世轮回里,从未真正熄灭过的、滚烫的爱意。
是即使被背叛的寒意浸透骨髓,却依旧在见到她受苦时,不受控制地灼烧起来的爱火。
脑海里不受控制地浮现出前世的画面。
是楚沅在她批阅奏章到深夜时,不是默默添衣,而是直接将朱笔从她手中抽走,挑眉道:“殿下是打算学诸葛武侯,鞠躬尽瘁不成?这些琐碎交给我,你先去歇息半个时辰。”
是她们在月下畅谈天下大势,酒至半酣,楚沅击节而歌。
她带着三分醉意七分豪情对她说:“书韫,他日若遂凌云志,我必为你擎灯照路,扫清寰宇!”
是楚沅微醺着靠在她肩头,低声说:“书韫,有你在,真好”
……
她反驳她时的眼神,虽然谨慎,却有着前世初识时的光芒。
这让徐书韫更加痛苦。
她实在恨不起来,根本恨不起来。
她恨的,是那个让楚沅变成这样的命运,是那个可能存在的、她不知道的真相。
她看不得她伤心,看不得她劳累,哪怕只是微不足道的一点,她也忍不住想为她挡一挡。
徐书韫深吸一口气,将翻涌的情绪强行压下。
她知道自己完了,彻底完了。
无论前世真相如何,无论未来有多少险阻,她都无法真正对楚沅狠下心肠。
这份爱,早已刻骨铭心,成了她的劫数。
——
门已合拢,隔绝了书房内温暖的烛光和那个人身上熟悉的气息。
楚沅背靠着冰凉的廊柱,缓缓吁出一口憋了许久的气,这才发现自己在颤抖。
她回来了。
她其实也回来了。
就在那个秋雨潇潇的夜晚,她从冰冷的绝望中惊醒,发现自己回到了命运尚未滑向深渊的起点。
巨大的震惊过后,是更深沉的茫然与无措。
如何面对徐书韫?
这个问题的答案,比前世所有的阴谋算计更让她心力交瘁。
她记得最后那一刻,徐书韫眼中碎裂的星光和滔天的恨意。
那恨意如同烙铁,烫伤了她两世的灵魂。
她不能相认,不敢靠近。
前世的悲剧像一道无法逾越的天堑,横亘在她们之间。
她不能再将徐书韫拖入那片泥沼。
所以,她只能藏。
将那个曾与徐书韫月下畅谈、挥斥方遒的楚沅,将那个经历过背叛与死亡、心如枯槁的楚沅,深深地埋藏在灵魂最深处。
她爱徐书韫,从未改变。
前世的抉择,非她所愿,却不得不为。
重生归来,这份爱沉淀得更加深沉,也更加绝望。
她不再奢求并肩,不敢渴望谅解,她只愿成为一个沉默的影子,在暗处守护,用她的方式,赎她前世的罪,挡她今生的劫。
可是,当徐书韫用那种别扭的语气说出“明天不用起太早”时,楚沅知道,自己辛苦构筑的防线,正在一寸寸崩塌。
她贪恋这份带着刺的温柔,就像久旱的旅人贪恋一滴毒酒。
长夜漫漫,两个各自重生的灵魂,隔着一堵宫墙,怀着同样深刻的爱恋,却走向了截然不同的方向。
一个在矛盾中试图靠近,一个在痛苦中决意远离。
当她今天远远看见林铮与徐书韫并肩而立的画面时,有一根淬毒的针,扎在了她最敏感的神经上。
那个画面太刺眼了。
林铮侧首倾听的姿态,徐书韫唇角罕见的轻松笑意,阳光为他们镀上的金色光晕......
这一切都让她想起很久以前,那些只属于她和书韫的午后。
曾几何时,站在书韫身边听她谈论诗书的人是自己,能让书韫露出那般神情的人也是自己。
林铮的沉稳,林铮的守护,林铮那份得到皇后默许的“良缘”。
所有这些都让她感到前所未有的威胁。
她想起前世最后那段日子,书韫眼中越来越多的疏离,是不是也因为林铮的存在?
一种近乎偏执的念头在她心中疯长:书韫合该是她的。
那个会抢过她笔杆逼她休息的书韫,那个会与她争论诗文字句到面红耳赤的书韫,那个在月下与她对饮的书韫……
这些记忆是她重生以来唯一的温暖,而今却有人要夺走这一切。
所以她今天精心设计了偶遇。
苍白的脸色,单薄的身姿,恰到好处的柔弱,这些都是她无声的武器。
她要让书韫看见,让书韫心疼,让书韫的注意力从林铮身上重新回到自己这里。
当书韫为她披上斗篷,当书韫别扭地关心她,当书韫与她讨论诗文时眼中闪过熟悉的光彩——
这些瞬间都让楚沅产生一种病态的满足感。
“看,书韫还是在乎她的,书韫还是会为她分心。”
可随之而来的是更深的痛苦。
她清楚地知道,这样的自己多么不堪。
用尽心机,装模作样,像个渴求关注的可怜虫。
而她最害怕的是,如果书韫看穿了她的把戏,如果书韫发现这份扭曲的占有欲……
她既渴望书韫发现她伪装下的真心,又害怕真相大白后的万劫不复。
楚沅不敢深想,那意味着她连最后一点微弱的希望都要失去。
月光照在她单薄的背影上,将影子拉得很长。
那影子在青石板上摇曳,时而清晰时而模糊,就像她此刻的心,在渴望与恐惧之间反复徘徊。
宫墙的阴影渐渐吞没了她的身影,而那份无法言说的爱恋,却在这深宫夜色里愈演愈烈。
更深露重,楚沅独坐在耳房的黑暗中,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方才被书韫碰过的衣袖。
那里仿佛还残留着那人指尖的温度,像一道灼热的烙印,烫得她心口发疼。
她忽然低低地笑出声来,笑声里带着几分自嘲的凄惶。
曾几何时,她们可以光明正大地执手相看,而今连这点不经意的触碰,都要靠算计才能得来。
她想起从前书韫总爱在深夜溜来找她,两人挤在一张窄榻上,那时书韫的发丝会擦过她的脸颊,带着淡淡的香气。
而如今,她们之间隔着的不仅是身份悬殊,更是前世的血海深仇。
“若是......若是此刻去坦白呢?”
这个念头如鬼火般在她心中闪现。
她几乎能想象出书韫惊愕的神情,或许带着几分她最贪恋的疼惜,又或许……
她不敢多想。
但前世的那些抉择,最后确实都化作书韫心口那道致命的伤。
楚沅痛苦地闭上眼。
她起身推开窗,任夜风灌入单薄的衣衫。月光如水,将庭院里的海棠树影投在青石板上,斑驳如她们支离破碎的过往。
今夜不止她一人辗转难眠,不止她一人在这深夜里饱受思念的煎熬。
两只受伤的困兽,隔着牢笼互相舔舐伤口,却又因为害怕再次伤害对方而不敢真正靠近。
本章总结:两位影后的巅峰对决!
徐书韫,凭借作品《我找你来是专门为了骂你》和《这杯参茶是顺手倒的才不是心疼你》,成功卫冕“死鸭子嘴硬”大赛冠军!
楚沅,则以作品《我好柔弱啊但不是装的》和《殿下说得对但我偏要反驳》荣获“最佳女主角”提名!
颁奖词:但凡她俩有一个人长了张嘴,这文都能提前大结局![狗头][小丑]
观众反应实录:
左脑:这是个关于爱与救赎的深刻故事。[亲亲]
右脑:不!这是两个哑巴[闭嘴]的爱情故事!
左脑:她们的情感复杂而矛盾……[小丑]
右脑:按头!给我按头!让她们把话说开![抱抱]
学术研究时间:
深入研究了一个人类个体“口是心非”的行为模式。
研究发现,该个体所有负面言语均与其后续关怀行为呈显著负相关。
结论:这是一个典型的“傲娇”样本。
关键词:徐书韫;楚沅;口是心非;真香定律
(投稿:@嘴硬研究中心)
下集预告:
哑巴爱情故事即将迎来重大转折!
因为林沉璧要来了!
她来了!她来了!!
她带着炸药桶走来了!!!
这个帝都洛阳著名小炮仗,会如何搅动这一池春水?让我们拭目以待![让我康康]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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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夜中忽梦少年事【口是心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