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家别业雄踞扬州城东,依大运河支流而建,楼阁连绵,河面舟楫不绝,从河面看过去,整个苏氏别业气象恢宏。苏氏世代以绸缎为业,其织锦以“锦上添花”之术闻名,纹理繁复,色彩绚烂,早年即为贡品,深得宫中喜爱,已成为江南声名显赫的丝绸巨贾。
多年前因绸缎运输多赖水路,苏家渐涉漕运,未料此举竟成家业腾跃之机。漕运日益兴盛时,苏老爷就在扬州新建苏府,自姑苏城老宅陆续搬至扬州,后继而开设钱庄、珠宝轩等产业经营,果然不出数年,财富累积如潮,声势愈隆。
家业鼎盛,终究引得宫中侧目。永和四十三年,太后命不久即将登基的萧彻亲持密诏,授苏家漕运船队承揽官务物资之职。自此,苏家不仅富甲一方,更得官家倚重。官运物资数量庞大,长安每年所耗粮食、果品、盐铁、军需,乃至南方瓷器、茶叶等,多赖苏家漕运调度。苏家势力如虎添翼,隐然成为江南财势交织之枢纽,正如前面提到过的,太后的恩赐也是她下的一步棋,苏家从那时开始,注定就逃不出太后之手,犹如如来掌心的孙悟空。
别业规模宏大,人员复杂,除数百名仆役、账房、护卫外,更囊括大量与漕帮关系密切的船工力夫。这繁华之下,洪安将军所欲探查之真相,究竟隐于何处?
此时,苏府议事厅内,灯火通明。众人自探太湖沉船归来,齐聚于厅内商议对策。萧景珩的目光沉凝地掠过案头铺展的扬州漕运图,河道纵横,码头星罗,每一处标记背后皆令人千头万绪。他正凝神推敲,一抬眼,却见沈清辞恰好坐在不远处的灯下。
暖黄的光晕静静笼罩着她低垂的侧脸,长睫微垂,在眼下投出一弯浅影,神情专注而安宁。那一瞬间,周遭的喧嚣与繁杂仿佛悄然隐去,他心中莫名一动,如清风拂过静水,泛起细微而清晰的涟漪。
他泰然自若,迅速收起坦露心迹的眼神,目前光落回图卷,可那瞬间心生向往的触动却迟迟未散。萧景珩近来时常察觉,即便与她日日相见,这种难以言喻的牵念仍会不期而至——她不在眼前时,会不经意想起她的动向;她在眼前时,却又觉得目光可所及,心念无言可表,他对此感到些许懊恼,男子本应心怀天下不屑于男女之情,更何况他身为皇子,怎可止目于小小的太傅之女?为父皇揭开漕运案真相,尽快追回这笔本可充盈国库的巨资,应军饷之急、黄河修缮、南方赈灾都亟需这笔巨款。各方势力暗流汹涌,容不得半分私情扰攘。于是他将那份悄然滋长的悸动深埋心底,故意顽皮调侃沈清辞道,:“沈小姐还算是半个江南女子,怎不同与诗中那一句‘垆边人似月’?”
沈清辞不作答,她自然知道什么是“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她已慢慢习惯三殿下调侃:从来就不看好她!更何况是欣赏、喜欢她了,她心中虽有不悦,一边任指尖在茶盏边沿轻轻滑过,一边抬起眼,将脑中盘桓已久的疑虑道出:“殿下,小女曾在苏家别苑将旧时账册查看了一番,留意到那笔无人认领的抚恤银——户名‘赵四’,此事始终令我心下难安。”
她语气渐沉,明眸中透出思索之色:“一个名列沉船漕工名单的领头人,死后抚恤竟无人认领,于情于理都说不通。赵四既是漕工领头,必有亲眷或相识同乡,怎会任由这笔银子悬置不顾?此事实在蹊跷,背后恐怕另有隐情。”
萧景珩转过身,烛光在他深邃的眸中跃动。他微微颔首,神色凝重:“清辞所察赵四之疑,确是关键。身为领头,他身后之事如此不了了之,确实值得一查。”
他话锋一转,指尖重重落在图上另一处标记:“然眼下另有要务,更为紧迫。我等须双线并进——在查赵四的同时,必须尽快核实那三艘标有苏家编号、沉于太湖的船只。”
“两年前,燕子矶沉没的三艘确为苏家漕船无疑,但太湖中发现的那三艘,虽为诱饵,却反成线索。”他见扶湘、苏武、苏勇在场,并未明说是齐王做局在嫁祸苏家,声线低沉,“若能将其与苏家漕船详加比对,细察龙骨、工艺、用料,或可追查出这批仿造船只究竟出自哪家造船司。谁有能力、有胆量仿造苏家漕船,谁便是此局背后的推手。”
这时,苏武终于按捺不住,霍然起身,向萧景珩恭敬一揖,声音沉厚却难掩急切:
“殿下,事关重大,卑职必须直言。今日在太湖水下,卑职亲手查验了那三艘沉船龙骨接口与肋板拼接之处——确是官造手法无疑!扬州工场独有的‘榫卯嵌合,铁钉贯固’之术,接缝严密,钉孔齐整,民间船坊绝难仿制至此。”
他目光炯炯,一字一顿:“这三艘沉船,必出自扬州工场官船厂无疑。”
闻听苏武之言,萧景珩眸色深沉,并未显露讶异。这与他先前所料相差无几,果然是齐王惯用的伎俩。然而,一丝凛冽的寒意仍悄然掠过他的心头——动用三艘官造大船沉湖作饵,耗资之巨、牵连之广,齐王却能将其做得如此悄无声息,其中手段,着实令人心惊。
他指尖无声地扣紧图卷边缘,心绪翻涌:如此大动干戈,当真只为了嫁祸苏家?恐怕未必。沉船之事牵扯官造工场、漕运调度、人员封口,能将这些环节一一抹平,背后必然有一张更为庞大的网。齐王此举,或许意在搅浑江淮之水,借机将漕运、工场,乃至整个江南物资命脉,一步步纳入掌中。
萧景珩抬眼望向窗外沉沉的夜色,心想:“嫁祸苏家,只怕只是个开始……”
沈清辞眸光清亮,清晰道:“赵四身上,必有线索。”
她话音未落,性急的苏武便按捺不住,与兄长苏勇几乎同时抱拳请命:“殿下,小姐!我等愿去追查,但请明示,这赵四已成‘死人’,该从何处下手?”
萧景珩与沈清辞交换了一个默契的眼神,随即铺开一张更细致的扬州城坊图,部署道:“此人关系重大,需多路并进,方能见微知著。”
萧景珩的目光落向沈清辞,语气郑重:“清辞,你心思缜密,此事核心环节交由你我最是放心。以发放后那笔抚恤银为名,请洪安将军安排,让你得以调阅扬州户曹与漕司的文书档案,仔细核对赵四的户籍、履历,查验此人身份方面是否真实无疑异。与官府文书打交道需格外谨慎周全,交由你来办,最为稳妥。
“苏勇,你性情爽朗,易于结交。你带几名机警的弟兄,扮作船工或行商混入漕帮底层。切不可直问赵四死因,而应从旁探听:他平日与何人往来密切?常在哪处饮酒聚会?“出事”前是否接过非常之务,或是否有过反常之举?须从闲谈碎语间,拼凑出赵四的真实情况。”
苏武,你观察入微、行事稳妥。命你带一队人手,暗中查访赵四生前可能藏匿私物之处——其租住屋舍、常用货箱,乃至外室居所。须趁夜色潜行而入,仔细搜寻一切手札、密账、信物,尤其留意与官造船务相关的蛛丝马迹。此事关乎大局,务必缜密周全,不可遗留痕迹。
见夜色渐深,萧景珩便吩咐众人各自回房歇息,养足精神以备明日之策。一直静候在旁的扶湘本已困倦难支,眼皮沉沉地将要阖上,忽闻此令,却猛地一个激灵清醒过来,忙赶着为众人开门。她这般睡意朦胧却强打精神的模样,引得沈清辞与萧景珩相视而笑,一夜筹划的沉闷气氛,霎时变得轻松有趣。
扬州“悦来”客栈门口挂着一块牌子“今日客满”,这是洪安将军及韩千总一众的安身之所,悦来客栈平素开门迎宾,一旦有秘密任务时,便会找一个理由清空房客,此时虽是店门大开,却已然是洪将军之行的专场,没有人会怀疑闹市中的客栈原来暗藏玄机,是正所谓的大隐者,隐于市吧!
扬州自古便是风流繁华地。运河上舳舻千里,街市间人声鼎沸,空气里都仿佛弥漫着软糯的吴侬软语与淡淡的盐商铜钱气息。
赵王世子赵晗,性情敦厚儒雅,此番南下扬州城,是为深宫中的太后采买江南最上等的香料、滋补药材,并寻访新颖别致的丝绸花纹以供内府参考。他心知肚明,江南织造尤以苏杭为最,而扬州苏家,其“苏记”绸缎更是历年贡品中的上选,纹样、质地皆具匠心。太后此次特意提及寻访新花样,亦有暗示他可留意苏家新品之意。还有令他念念不忘的林雪儿姑娘,其外祖家是在扬州。此时他也期望能寻得一两份特别的织物或其他的东西,回长安之时可以送给他心中所爱。
此行,他并未大张旗鼓,只带了两个贴身长随,信步走在扬州最富盛名的缎子街,目光扫过琳琅满目的绸缎,心中却不时浮现林雪儿巧笑嫣然的模样。他为太后挑选织物时,也格外留意那些清雅秀致的花样,想着哪些会更衬雪儿的气质。他此行准备拜访苏家、观摩新品,只是苦于未有合适契机。
行至一家门面清雅古意的铺子前,赵晗瞄了一眼铺名为“苏记”,便举足进了铺,见扶湘在铺内正忙着帮客人打包衣料,便认真看起了琳琅满目的绸缎……
此时,沈清辞正在雅间查账,看似如常的巡铺看账目:她端坐于案前,指尖缓缓划过账册上密密麻麻的数字,全神贯注,偶尔向垂手恭立的钱掌柜问几个关于货源、销路的问题,语调平稳,与往日并无不同。
然而,只有她自己知道,此番如往常一般带着扶湘巡铺看账只是幌子,真正的目的,是来打听一个本在“燕子矶沉船”中罹难的名字——赵四。
苏家多年前雇佣钱掌柜,他从学徒做到掌拒,也算是老人,由他统一收纳并划拔各地绸缎庄分号货物,包括水路、驿路,自然与那赵四关系匪浅,几乎所有走水路的货都经赵四之手安排脚夫漕工。若赵四未死……那燕子矶沉船的真相究竟是什么?洪安将军已秘密南下的敏感时刻,任何与沉船案相关的蛛丝马迹都足以让她心惊肉跳。她必须亲自来探探钱掌柜的口风,验证那个可怕的猜想。
“钱掌柜,”沈清辞合上账册,状似随意地问道,目光沉稳,看似不经意地扫过对方的脸,“近来水路可还顺畅?燕子矶的变故,小女至今心有余悸。如今码头搬运货物的行脚班头,可还都像以前的赵四那般稳妥可靠?”她特意提起赵四的名字,语气平淡,仿佛只是感慨旧事,实则紧盯着钱掌柜的每一丝反应。
钱掌柜是个精干的中年人,闻言身形几不可察地微微一僵,脸上迅速堆起惯有的笑容,只是那笑容底下,似有一丝难以察觉的慌乱:“回大小姐,水路……眼下还算平稳。至于搬运货物,您放心,都另寻了稳妥的班子,断不会再出纰漏。”他避开了直接回应关于赵四的问题,语气中的一丝迟疑未能逃过沈清辞的耳朵。
“哦?另寻了班子?”沈清辞端起茶盏,指尖微凉,“说起来,那赵四也是可惜了,听说他办事一向得力。钱掌柜与他相熟,可知他家中还有何亲人?苏家的抚恤他的家人至今还没有来领。”她言语诚恳,试图撬开一丝缝隙。
钱掌柜似微微一怔,勉强笑道:“大小姐仁厚。那赵四……是个孤寡人,并无亲眷。这事……这事,要不,我再打听打听?”他言辞闪烁,难以捉摸。
沈清辞心中疑云更重,正欲再深究,忽闻前堂传来扶湘的声音:“小姐,有贵客来了。”紧接着,一个带着惊喜的温和男声在雅间门口响起:
“沈小姐?”
沈清辞抬眸,只见赵王世子赵晗正站在门口,脸上带着他乡遇故知的欣喜。他的突然出现,像一块石子投入暗流汹涌的湖面,瞬间打乱了沈清辞所有的盘问节奏。
她心中暗暗可惜,知道此刻绝不能在外人面前,尤其是身份特殊的宗室子弟面前,继续追问赵四之事。她瞬间收敛了所有探究话题,脸上浮现出恰到好处的讶异与柔和的笑意,起身敛衽:
“原来是赵公子。没想到竟在此处相遇,真是巧遇。”
她的目光飞快地掠过钱掌柜,只见赵晗的出现仿佛给了他一个喘息之机,他立刻垂下头,恭敬地退到一旁,方才的紧张神色被小心翼翼地掩藏起来。
这情景,沈清辞只得暂时搁置了对沉船谜团的关键调查,关于赵四生死之谜的探查,只能另寻时机了。
赵晗连忙还礼,敦厚的脸上带着真诚的喜悦,“赵晗奉家中长辈之命,来扬州采办些物什。久闻苏记绸缎乃贡品上选,正想寻访观摩,不意先在此遇上了故人,又见如此精良的织品,真是双喜。”他话语中带着他乡遇故知的亲切,也巧妙点明了对苏记的赞赏与公务关联。
沈清辞何等敏锐,见他神色,便知他心中所念,又听他对苏记如此了解,唇角微弯,露出一丝了然与些许欣赏的笑意:"赵公子过誉了。苏记不过是恪尽本分,承蒙宫中不弃。公子既是专程为太后采办而来,清辞自当尽力相助。铺中近日正好有几款新样,尚未陈列,若公子得闲,倒是可以一观。"
"那真是求之不得,有劳沈小姐了!"赵晗感激道,觉得此行顺利得出乎意料。
两人边喝茶,边交谈了一些扬州风物与美食之类的话。沈清辞见赵晗言辞恳切,态度温厚,想起雪儿对他的深情、对他的赞许,心想:“此人确实如雪儿所言,品性纯良。与一位既知苏记底细、身份尊贵又无甚城府的宗室子弟结交,于苏家生意、于雪儿情谊,都非坏事。”
便主动邀约道:“赵世子远来是客,既然到了扬州,清辞当尽地主之谊。若世子不嫌舍下简陋,明日可否赏光苏府?府中有今年新增织锦图谱和新制样缎,愿能得世子青睐。”
赵晗几乎未加思索便应承下来:“沈小姐盛情,赵晗却之不恭!明日定当准时登门拜访,可大开眼界,聆听雅教!”
沈清辞与赵晗在绸缎庄门口话别,那辆载着苏家大小姐的青绸马车辘辘驶远,最终消失在扬州金街尽头。
约莫一刻钟后,街角缓缓行来一顶软轿,在苏记绸缎庄门前稳稳停下。一名身着浅碧色织锦襦裙、外罩月白纱衣的“闺秀”在丫鬟的搀扶下袅袅走下轿来。这女子梳着时下流行的堕马髻,斜插一支珍珠步摇,行走间环佩轻响,身姿婀娜,面上覆着一层薄薄的轻纱,只露出一双似水明眸,顾盼间带着几分恰到好处的娇羞与好奇。
她便是青衣卫中的千面高手——影狐。洪安将军令她来苏记绸缎庄,尤其是那位可能与“赵四”有牵连的钱掌柜,探听虚实。
“小姐,您慢点儿。”扮作丫鬟的青衣卫低声道,声音也模仿得惟妙惟肖。
影狐微微颔首,扶着“丫鬟”的手,步履轻盈地踏入铺中。伙计见来了位衣着不俗、气度娴雅的小姐,连忙热情迎上。
“这位小姐,想看看什么料子?我们苏记刚到了些江南新到的软烟罗和云锦,最衬小姐这般气质。”伙计殷勤介绍。
影狐却不看那些鲜艳的料子,目光径直投向柜台后那些颜色更为沉稳、适合年长男性或用作衬里的绸缎,声音透过面纱,带着一丝柔弱的吴语腔调:“家中兄长近日欲裁新衣,嘱我来选些稳重厚实的缎子,最好是……经得起水路颠簸,不易受潮的那种。”她刻意将“水路”二字咬得轻,却足够清晰。
伙计正要答话,却见后堂的门帘一动,钱掌柜走了出来。他方才送走沈清辞,心神尚未完全平复,脸上还残留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见到店内又来了位气质不凡的闺秀,他立刻换上职业性的笑容上前:
“小姐是为家中兄长选料?真是有心了。不知令兄常行船走水否?若是时常在外,小号确有几种特制的防水缎子,最是耐用。”钱掌柜经验老到,顺着客人的话头接了下去。
影狐心中一动,暗道机会来了。她轻移莲步,靠近柜台,似是在仔细观看钱掌柜指出的几种料子,实则压低了声音,状若无意地闲聊道:“掌柜的真是懂行。家兄……唉,前些日子还念叨,说他常合作的一个船帮头目,好像姓……姓赵的,手艺好又稳妥,可惜如今……”她的话恰到好处地停住,抬起那双看似无辜的眼睛,透过轻纱观察着钱掌柜的表情。
钱掌柜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了一下,虽然极快恢复,但眼底闪过的那一丝惊惶与戒备,却被影狐精准捕捉。他干笑两声,急忙岔开话题:“这个……码头上的事,人来人往,变动也快。小姐还是先看料子吧,这款宝蓝色暗纹缎,令兄穿着定显精神。”
影狐心知已触及对方敏感处,不宜再深问,以免打草惊蛇。她便顺着掌柜的话,仔细挑选起来,又问了价钱、工期,言行举止与寻常闺秀无异。最后,她订下了几匹料子,约定三日后由伙计送至“城西李府”,青衣卫现租的房子。
离开绸缎庄,坐上软轿,帘子垂下的瞬间,影狐眼中无全娇弱羞涩,取而代之的是沉稳冷静。她迅速取下步摇,在手中把玩,正是用特定的节奏轻轻敲击轿壁,向远处的同伴传递出简单的讯息:“跟踪深查!”
在绸缎庄内,钱掌柜送走这位“李小姐”后,回到后堂,脸色却阴沉下来。先是大小姐突然问起赵四,紧接着又来了一位打听“姓赵的船帮头目”的陌生闺秀……这接连的试探,绝非巧合!他感到一张无形的网似乎正在收紧,必须尽快将这个消息传递出去。
洪安将军布下的这枚暗棋,已然触动了钱掌柜隐藏的神经。
午后阳光透过苏府大书房精致的雕花窗棂,在地板上投下明丽光影。书房内静谧安宁,唯有淡淡的墨香与书香交织。萧景珩负手立于大书柜前,眉宇间凝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沉重。沈清辞轻步而入,手中端着一盏新沏的雨前龙井。
“殿下。”她将茶盏轻轻置于案上,声音打破了室内的寂静。
萧景珩转过身,目光落在她身上时,那份沉重化为了些许温和:“清辞,私下无人,叫我景珩便可。不必拘泥于繁文缛节。”他走到书案后坐下,心里是很想与清辞近些的,可毕竟不合礼节,他想着这他说的和想的也是完全自相矛盾,心理愉着乐了,眉梢不经意间流露出了笑意。
沈清辞在他对面坐下,见他神情愉悦,以为三殿下又要找一个事端来嘲笑她,便故做平静,带着一丝审慎娓娓道:“今日确有一番意外。我依计去铺中试探钱掌柜,言语间提及赵四,他神色确有慌乱,虽极力掩饰,已露破绽。”
萧景珩眼神一凝:“哦?果然与此人有关联?”
“虽未敢断言,但其心虚之态,已足证赵四之事绝非简单沉船罹难那般简单。”沈清辞微微颔首,随即话锋一转,“不过,此行最大的意外,并非在此。”
“何事?”萧景珩端起茶盏,吹了吹浮叶。
“我在铺外,偶遇了赵王世子,赵晗。”沈清辞语气平淡,却仔细观察着萧景珩的反应。
萧景珩不动声色,抬眼看向她:“赵晗?他怎会在此刻出现在扬州?”
“据他所言,是奉太后懿旨,为宫中采买江南香料药材,并寻访新颖丝绸花样。”沈清辞缓缓道来,“我观其言行,倒似与此番漕运风波并无直接关联,更像是一次寻常的宫廷采办。他……还问起为雪儿带些什么才最令雪儿开心”她补充了最后一句,意在点明赵晗此行或许更侧重私谊。
“作为常侍太后左右之人,赵晗是最为敦厚纯良之人,他平素很讲究吃穿,太后命他采买真是人尽其才啊!”
萧景珩说着,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神色,他深知赵晗对林雪儿的心意,太后派赵晗南下,采办是真,借此机会让赵晗与江南世家、尤其是与沈清辞和苏家有所接触,观察风向、也是真。
“他可知我在此处?”萧景珩最关心的是自身的行踪是否暴露。
“应是不知。”沈清辞摇头,“我并未透露分毫。只是……他既已到扬州,又与我偶遇,于情于理,我皆需尽地主之谊。”
“所以?”萧景珩放下茶盏,年轻的脸庞有几分沉稳,
“所以我已邀他,明日过府一叙。”沈清辞迎上他的目光,坦然道,“一来,可借此机会,探听些许京中动向,尤其是太后那边的风声;二来,赵晗身份特殊,与他维持表面友善,或可暂时麻痹某些暗中窥伺的眼睛,便于我们后续行事。再者,他毕竟是雪儿心中所念之人。”
最后一句,让萧景珩的神色柔和了些许。他声音温和,清透的眼睛略带几分担忧道:“你考虑得周全。赵世子,性情敦厚,若非身处漩涡,倒是个可交之人。你明日见他,务必谨慎,既不可过于疏离,亦不可交浅言深。一切,以保全苏家和你自身安危为上。”
“清辞明白。”沈清辞点头,“府中已做了安排,明日会小心应对。”
阳光稍稍西斜,书房内的光影也随之移动。萧景珩望向窗外苏府精致的园林,心中清楚,赵晗的到访,如同在已然暗流汹涌的扬州湖面上,又投下了一颗石子。明日苏府这场看似风雅的聚会,注定不会平静。而他与沈清辞所要面对的,将是更加错综复杂的局面。
夏侯石追杀洪安一战中,不但未能铲除洪安,还险些被杀,那日夏侯石纵马逃出青衣卫合围后,一路狂奔,直至确认身后再无追兵,才敢在一处隐秘的山涧旁停下。他思忖:暗中保护洪安的不是普通江湖中人,应该是皇帝派出的青衣卫,这意味着皇帝暗中做一件大事,是查察之前的旧事,还是将要发生什么?他细细揣摩了许久,心中似是了然,却未能下定论:一是重查两年前燕子矶漕运官银案?二是只为剪除他这个太后的党羽?
他草草包扎了伤口,眼中闪过一丝不安。必须立刻赶往扬州,一是担心弟弟夏侯海(化名赵四)安危,他只知晓弟弟的假死是为逃避罪责,漕运官银失踪,苏婉娘已死,他赵四不死,死罪难逃。齐王密诏夏侯石追杀洪安将军,只说是太后的旨意。夏侯石不知道他自己已身陷漕运官银的旋涡之中,既是秘密,齐王与太后不会让他接触到自己么核心的秘密。
他舍弃了官道,专拣山林小路昼夜兼程,凭借对地形的熟悉和一股狠劲,竟比受伤后需休整、且需迷惑追踪的洪安一行人,更早了几日抵达扬州。
夏侯石回想多年前,他与刚成年的弟弟夏侯海在灯下对坐。彼时他已是齐王慕容翊麾下得力干将,见弟弟夏侯海心思缜密、才能出众,却空有一身本领无处施展,便有意为其谋划前程。
“阿海,”夏侯石神色郑重,“齐王殿下乃人中龙凤,深得太后信重。如今东宫未立,殿下身边正是用人之际。我欲引你入府,以你之才,必能建功立业。”
夏侯海眼中闪过睿智的光芒,沉思片刻后道:“兄长美意,弟心领之。然则世事难料,欲成大事,需思退路。你我若皆以夏侯之名立于齐王麾下,他日若遇风波,恐无辗转余地。”
兄弟二人深谋远虑,议定一策:夏侯海将化名“赵四”,以母姓行走。此举一来可保全家族,二来也可作为一步暗棋。当夏侯石引荐“赵四”于齐王时,言明此乃他自幼一起长大、情同手足的兄弟。在当时,异姓结义本属寻常,情谊深厚者确胜似血亲。齐王殿下雄才大略,用人重在才德与忠诚,见“赵四”气度不凡、应对得体,又得夏侯石全力举荐,自是欣然接纳,并未深究其家世细节。这并非欺瞒,而是基于当时情境的一种自然选择——齐王看重的是才能与忠诚,夏侯兄弟注重的是长远布局与风险分散。
不久,齐王因赏识“赵四”之才干与沉稳,遂将一重要使命交托于他:命其设法潜入掌控漕运命脉的苏家,长期蛰伏,以待时机。
扬州水道纵横,除了车水马龙的大运河主码头,城外更有无数蛛网般密布的小河汊,连接着些许鲜为人知的小渡口
夏侯石先于洪安数日抵达扬州,数日来不曾查探到洪安的任何下落,心中渐生焦急。
这日他按照弟弟多年来约定的紧急联络方式,欲与弟弟一起设法寻找洪安,日落时分,终于找到了城南十里外,那个僻静的名为“柳叶渡”的小码头。
几条破旧的乌篷船系在歪斜的木桩上,木桩边的一块木板上,歪歪扭扭写着“柳叶渡”三个字。河水清澈,小鱼儿在夕阳余晖中跳跃,河面上泛起涟漪一片。
几间茅屋散落在河岸旁,有炊烟稀散升起。不远处有一座半塌的废弃水车房。
夏侯石牵着马,看了看四周,见有一块整齐的方形大石头,他在大石头上坐下,取出一支短笛,不动声色地吹奏起来。他吹奏的是《凉州曲》,奇怪的是他先吹奏第二段曲乐,接着三次重复第二段的最后一个音节,然后才吹奏第一段。当他吹完第一段乐曲。其中一间茅屋木门吱呀一声开了条缝。出来一个身着初布短打的漕工,满脸笑容的告诉夏侯石他要等的人一会儿就到,并开门让他进屋等待。
然后这人便驾着小舟从河道上走远了。夏侯石进得屋内,只见一些简单的居家摆设,便坐下喝水。约过了半晌,一个身影闪了进来,快步而至,正是化名赵四的夏侯海。他穿着一身质料上乘的黑色外套,干炼打扮与寻常漕工不同,轮廓清晰的脸上那双眼透着精炼,在灯光中可以看到双眼那许些惊喜。
“大哥!”夏侯海低唤一声,兄弟二人迅速隐入芦苇丛深处。
“你受伤了?”夏侯海一眼就看出兄长行动间有点微妙。
“小事。……洪安没死,青衣卫插手,陈端折了。”夏侯石言简意赅,语气沉静,“洪安必来扬州,我们要好好安排了,事情不可再拖”
别名“起四”的夏侯海,脸色一变:“果然……我这边,既然‘赵四’已是个死人,但沈清辞似乎起了疑心,今天早上还到铺子里打听过。我们去隐蔽之处细谈,跟我来。”
他引着夏侯石,并未进那水车房,而是绕到其后身,扒开一丛茂密的野草,竟露出一个仅容一人通过的洞口,里面隐隐有灯光和人声。弯腰进去,里面却是一间不小的暗室,显然是利用水车房的地下结构改建的,点着油灯,空气浑浊,却干燥隐蔽。
暗室里还有一人。此人身形魁梧,膀大腰圆,穿着一件脏得看不出本色的无袖搭褂,露出古铜色、肌肉虬结的胳膊,上面布满青筋和几道狰狞的旧疤。他面色赤红,蒜头鼻,阔海口,一双眼睛却异常锐利,正就着油灯擦拭着一把鱼叉。见夏侯海带着人进来,他立刻站起身,虽未言语,但微微颔首,态度恭敬中带着江湖人的干脆。
“这是‘疤脸刘’,在柳叶渡这一带地盘上有几十号弟兄,水性极好,嘴巴也严,是条汉子。”夏侯海简单介绍道。
疤脸刘冲夏侯石抱了抱拳,声音沙哑低沉:“石爷。”他不多话,目光在夏侯石受伤的肩头扫过,便又坐下,继续擦他的鱼叉。
夏侯石微微点头,算是打过招呼,目光回到弟弟身上:“现在城里情况到底如何?洪安可能藏身何处?”
夏侯海压低声音:“即使洪安人间蒸发。只要他本人进了扬州。我一定能把他找出来。”
疤脸刘头也不抬地插了一句:“除非他们从天上掉下来,或者从地底下钻出来,不然只要走水路、靠码头,就瞒不过老子这帮兄弟的眼。”语气里带着漕工特有的自信与蛮横。
夏侯石眼中寒光闪烁:“现在不能干等!小海,你动用所有明暗线索,挖地三尺也要把洪安找出来!疤脸刘,”他转向那漕工“,“让你的弟兄们机灵点,特别注意苏家别业周围的动静,有任何可疑人物,尤其是生面孔的商旅或官差,立刻报来!”
也许是因果轮回,夏侯石也有他所不知道之事,正是他弟弟利用职务之便,暗中受齐王之命为太后截取并转移官银,赵四正是那个隐匿并转移失踪官银的关键所在。“燕子矶沉船”是他金蝉脱壳的戏码之一。他对外伪装成在沉船中罹难,实则还在暗中筹划为转移最后一批税银做准备,太后十几年谋筹将得以圆满收官。夏侯石以为自己弟弟躲藏在扬州荒僻之地,只为逃避漕运官银沉船之责。却不知道这是太后交于齐王之计,他聪明的弟弟正出色完成齐王之重托!赵四知道自己身处险境,却不知道这危险比他所想的要大十倍百倍!他担心沈清辞、洪安会查到他,却不知道齐王将会杀他……
看来扬州城,暗藏着太多秘密。
此时,长安城的皇宫里,皇帝像往常一样,在每个月月初与皇后同去向太后请安,太后按惯例接受请安后,并没有同皇帝皇后闲话家常,神态安详而语气严肃:“近日珩儿怎么没来请安呢?哀家有快一个月不曾见到珩儿,他去哪儿了!”
太后就是太后,从来不打掩护,直接把皇帝问了个措手不及。好在皇帝萧彻已经习惯了太后这种挑衅。他很恭敬的回复:“珩儿向来与母后走得近,还是母后差人去问问他最近在忙什么?”
明面上,皇帝正值春秋鼎盛,天下皆知国本无忧。然则太后私心昭然:她意在将自己自幼抚养长大的齐王慕容翊或三皇子萧景珩立为太子,以图长久掌控权柄。
立齐王慕容翊为太子,自然有违皇室法度,太后权柄够大,她既然想违背法度,就一定会事先备足万全之策。
三皇子风华出众,性情桀骜,虽得太后的宠爱与维护,心志却始终偏向父皇萧彻。太后最为忌讳这一点了,萧景珩却从不掩饰他对父王的崇敬与爱护之心。
皇帝萧彻与母后之间,早已结下难解之怨。萧彻自幼由太皇太后抚养长大,与母后并不亲近,亦不擅讨其欢心,正因深得太皇太后宠爱,屡屡招致母后不悦。在他母后眼中,他是残害皇兄、致其腿疾终身,并借此夺嫡登基的元凶——这是她做为母亲最不愿见到的结局。
自萧彻即位以来,母后荣升太后,她处处掣肘,朝政大权重归太后,即便如增添军需这等要务,亦需百般周折方能推行。他费尽心力,方借太后之系人脉提议,将禁卫统领洪安调至麾下,总算在明面上得一可用之将,亦算是勉强瞒过了太后的耳目。
而最令萧彻刻骨铭心的,莫过于当年太后竟强行将他心爱之人苏婉娘许配他人,断其姻缘。自此,母子之情彻底破裂,势同水火。
若非登基之时便手握兵符,皇帝之权炳更无从谈起。皇帝一想到这些事,心中愤郁的他不想在康宁宫多留一刻,躬身行礼:“母后吉祥安泰,儿臣告退!”
皇帝携同皇后缓缓步出康宁宫。殿前汉白玉广场开阔,一轮红日正跃出东方天际,云蒸霞蔚,金光万道,将整个宫阙染上一层恢弘壮丽的色彩。皇帝停下脚步,迎着晨光,深深吸了一口清冽的空气,又长长地舒了出来,仿佛要将方才在太后宫中所积的沉闷尽数倾吐。
皇后静立一旁,凤眸微垂,目光落在皇帝微微蹙起的眉宇间,袖中的手轻轻与他交握,无声地传递着支持。她深知,每一次来自康宁宫的“晨昏定省”,于皇帝而言,不啻于一场没有硝烟的交锋。
皇帝目光投向东南方向,那是扬州所在,思绪已然飘远。“珩儿与洪安的飞鸽传书中,只反复报平安,税银进展却只字未提。” 他心中默忖,“洪安素来沉稳,珩儿也非不知轻重之人。如此讳莫如深,要么是毫无头绪,要么……便是已触及核心,恐消息走漏而不敢形诸文字。或许眼下,‘平安’二字,已是能传来的最好回音了。”
这沉默的“平安”,既是一种安慰,更像一块巨石压在他心头。它意味着洪安与萧景珩可能正身处险境,意味着那沉寂两年多的官银案下,暗流比想象的更为汹涌。太后的步步紧逼,朝堂的暗流涌动,都与东南方向那笔巨大的财富息息相关。
“陛下,”皇后柔声唤道,将他从沉思中拉回,“晨风依然冷冽,该起驾回宫了。”
皇帝收回远眺的目光,眼中的忧虑被帝王的沉稳所取代。他紧了紧皇后的手,微微浅笑:“起驾吧。”
帝后的仪仗在朝阳下缓缓移动,庄严肃穆。皇帝端坐銮驾之上,面容平静,唯有那偶尔掠过东南方向的一瞥,才泄露出他内心深处对远方局势的牵挂与决断。他知道,要安邦兴国,施政达民。在这盘与太后的对弈中必须巧夺先机。
刚回到御书房,御书房总管正为皇帝换上朝服去上朝,这时一个小太监急急上前行礼:“大皇子从丹阳送了一卷画册来。”皇帝听后,脸上露出了快慰的笑容。这是三皇子与皇帝之间的暗语……
意思是:漕运官银确为人为,但是具体下落不确定。小太监躬身递过一份由丹阳送来的画卷。这画卷本就在三皇子府中,当府中收到远在扬州的三皇子飞鸽传书时,三皇子府中管家便会把画卷从离京城最近的驿站发至长安,直达皇帝手中。
皇帝亲收了画册,轻轻放在书案上,去朝堂的路上,脚步轻快了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