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生这种可爱的小果子,是从南边传过来的,最开始是南洋小国进献给南唐的贡品,起初也是金贵,后来传播到整个南唐。
南北通商以后,再由南唐的官商传到北汉来买卖,可他们以南洋为鉴,防止北汉广泛种植,断了一条财路,明文规定除了花生油,花生制品,只要是单粒的花生,便都是做熟了才由官船运到北汉来,是以花生米虽然不是什么好东西,在北汉却也不是人人都吃得上的。
南唐的私人船只,出关到北边来,若是带了花生,煮的要在关卡再煮一遍,炒的要在热锅里再过一遍,为防私带,甚是会脱衣搜验,总之有专人例行严苛检查,全面封锁,保证一粒生的花生都出不了南唐。
晚春的时候,李大娘子她们的花船从南唐来,好歹躲过了搜查,冒死把生花生带来长安城,找了片隐秘的地方种下了,长势不错,只待夏天过了,秋里看看收成。
等育了种出来,明年春日里,便叫人带上,去全国各地到处撒了,再有个一年两年的,野花生结的果子,农人们发现了,便能在大汉的田里广泛种植。
这事跟大汉官家扯不上干系,南唐那边失了先机,也抓不到把柄,就没什么好说嘴,更没脸面再派使臣来追责的了。左不过是南边的商人带来的花生没熟透,在北边落地生根。
我端了惠王桌前的花生过来吃,看着那一颗颗醇香的花生米,我心中暗叹:为了吃上北汉土里长出的花生,我可是煞费苦心哦,想来我多活两年,也能看到花生在北汉遍地开花。
“再爱吃,也少吃些吧,你那小牙受不了。”平安端了杯茶给我。
我道:“趁着大牙还在,我还是赶紧多吃些吧,回头一点硬的也吃不得了,望而生叹吗?”那跟太监娶媳妇儿什么分别?
花铁铁蹙眉瞥了我一眼,道:“我一口一口嚼给你吃……”我忙捂着嘴巴,做呕,极尽嫌弃的样子。
忽的前面金光四射,接着掀起巨浪,横扫整个公主府。
此番震动,众人皆惊,我们赶紧去殿前查看,原是那地仙首尊不中用了,散了功,七个道长也被震开,眼下正稳住身形,满脸悲戚地跪地磕头,恭送他们老祖归天。
梁王如丧考妣哭泣着,看见我就指着我厉声骂道:“老神仙一世修为,竟毁在你个小崽子手里了。”又对着道长们道:“仙长,就是他,老神仙就是被他暗算的,快宰了他给老神仙报仇。”
道长们围成一圈,结了金阵,做法事超度,其中一个道长回话说:“一切都是命中注定,原是老祖有劫应在他身上,何来报仇一说,今日若是他折在老祖手里,汉家上位还要找我们寻仇吗?”
我们都觉得道长说得对,便纷纷称赞,有的说果然是得道之人,心胸大,明事理。有的道要不怎么人家能成仙呢,就是和凡夫俗子不一样。还有得说,胡搅蛮缠的大都输不起,以后不管跟人下注赌什么,都离这种远点……
梁王感觉那些话不是在夸道长,倒反而是在映射他。可他又不能犟嘴,不然就是捡屎盆子往自己头上扣,倒真真把那些话坐实了。便只憋得满脸通红,对着地仙首尊嘤嘤落泪。
我们正要转身回去,却见苏和气冲冲地走过来,苏生快步跟在他后面,连连向我做手势,我便知不妙,未做反应,便见苏和指着我大声斥责。
“长安,你真是太大胆了,如何做出损人修为,要人命的行径?”苏和气急,脸色胀红。
“约架嘛,当然是趁他不备要他命,不然这会儿,就该是你做法事给我和花铁铁超度了。”我仰头看着他轻松淡然道,像是在说一件顶顶不打紧的事儿。
“你……手段未免太过毒辣!那仙长与咱们倒有些渊源,本也不欲要你二人性命,若真是不留情面出了手,首招便是绝招,一招便定生死,你二人还哪里有机会赢得这般得意!?人家没下死手,你却要人性命!!!???”苏和憋了憋气,顿了顿,颤抖着身子,沉声道:“你可知错?”
我想说,我也不是存心要他性命,只是废了他武道修为,谁知他就这么死了。再说他要是不祭破空这么厉害的法器出来,我又怎么得手?我也没想到能得手,若不得手,这会儿我们死了,你可会如这般一样,去找那与咱们颇有些渊源的仙长理论!?
不等我直抒胸臆,便被梁王打断。
“对对对,这么个歹毒阴狠的破孩子,神医赶紧好生教教吧,最好打断了腿,关起来别见天日,免得以后更加害人。”梁王可是逮着能管我的人了,就只管火上浇油。
苏和并不听梁王絮叨,只厉声逼问我:“你可认错!?”还真是颇有大师兄的架子。
呵,你跟我摆架子,我又岂会没有架子,当即歪着头仰着下巴,抱着臂,哼哼道:“真要是有错,我往后改了便是,却不认!”
“跪下!”苏和被我的态度,言行举止,气到了,不由恼火万分地呵斥。
我自不听,越发倨傲。这是我们师兄弟儿的私事,众人不好插嘴,只梁王啰嗦,撺掇苏和狠狠办我。
苏和被他扰得心烦,却只恭敬地说天热,请梁王找个阴凉休憩,切莫中了暑气。梁王悻悻躲到一边,看苏和如何收拾我,一脸幸灾乐祸。花铁铁真的很想揍他,平安跨着花铁铁胳膊,用心看好她,不让她再多事儿,她倒也收敛。
苏和又见我站着不动,拿劲不肯跪,更加气了,“跪下!”
“跪下就跪下!”我哼了一声,飞身跳起来,然后曲膝重重跪下。
这种跪法,是表示心中极其不服,甚至委屈冤枉,却碍于长幼有序尊卑礼法,不得不跪的意思。
苏和果然震怒,上前低着头看着我:“你敢不服,竟……混账成这个样子,你害人性命,我说不得你了,长安,你太过分了!我竟不知你在外历练,是学了这么个心性!我再问你一遍,你可认错?”苏和气得浑身发抖,他本来就性子平和,又是圣手最忌生气,从来不曾生过大气,此般骤然发怒,便是这种反应。
我有些心疼他,但到底气他,歪头仰面,咬着后牙,瞪他:“不啊……”
苏和才听我说了不字,就一巴掌甩我脸上了,我没防备,便是反应过来也没用内力抗他,顺着丹陛就滚了下去……
众人都惊得一怔,苏和也吓了一跳,他可没想到,这一下他扇这么重。
我像块儿小抹布一样,摔下丹陛又滚了几番,也不起来,只趴在地上哇哇哭起来,很伤心。
平安跑下来将我翻过来抱在怀里,流着眼泪哽咽着问我摔疼了哪里,见我只哭不说话,便轻轻地上下揉着她觉得我摔疼的地方,壮着胆子对着苏和道:“苏大哥哥怎好这样,有错改了,不再犯了不就成了,何必非要揪着一个字不放?长安对你是不设防的,若是旁人,别说滚下丹陛了,巴掌还没上脸,人就给她抬手打出去了。她心里敬着你,爱着你,你瞧她这样不心疼吗?”
平安的话苏和是懂的,也是心疼的,可在他心里眼下教育师弟走上正途更重要些,他便不理平安,只对着我,更严肃道:“跪下,我且再问你一遍,这错你认是不认?”
我气得像个鼓着腮帮子的小哈蟆,从平安怀里出来,跪在丹陛之下,仰头对着苏和一字一句哽咽地哭道:“错,我可以改,但坚决不认。”
平安抱着我,给我擦汗,给我擦泪,又气又无奈地责怪我道:“我明知自己在你们师兄弟面前是个没脸的,却也劝了,长安你不看着我,只看着你师父,你也别硬了,你就说句软话,便是心里不认,暂且权宜之计说认了也就罢了,这么多人看着,你师兄弟二人别闹翻了,离了心,就不好了。”
“不认,不认就不认!就不认死都不认……”我推开平安,气道,“我看着师父别硬了?他怎么不看着他亲爹?我是他亲爹我师父一手带大的,为人处世与他亲爹我师父如出一辙,他亲爹我师父哪眼看我哪眼好,满意的不得了,他偏说我性子坏了,这是看着谁?他亲爹我师父从来舍不得动我一下,搁在心尖尖上,千娇万宠还不够,张嘴就夸出花来,瞧我淘气都开心,一句重话都不曾说过我,偏他来了就一巴掌打我下来,还逼我……师父……师父……”我哭得更加哽咽,上气不接下气,下巴一抽一抽的,可怜死了。
花铁铁扶起摔在一边的平安,小声嘀咕道:“妹妹你且别生气,先别和她争竞,她就这样,生气起来不管不顾,倒不是冲你来的,咱们一边且去看,等她好了,准来跟你赔不是。啧啧啧,你瞧她这会儿都要可怜死了,上边那位也不心疼,她难受着呢!”
“别一口一个亲爹师父的胡闹,用眼泪吓唬我拿我的乔,父亲走的时候,把你交给我教养了,你做了错事,我只叫认个错,你都不肯,你既不服管,死不认错,那我门里也容不得你了。”苏和负手而立,冷声严肃道。
嗯?我哭了这会儿子,是叫你心软的,怎么还越发铁石心肠起来了,竟要弃我!?我怔了一下。
“大师兄,这是要把老大逐出师门吗?她就是耍个赖皮,或者人多面子上挂不住,等回去好好哄着,哪怕一块儿糖,什么也就认了。大师兄别跟她认真。”堂邑夫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赶紧跪在苏和面前:“求大师兄收回成命……”
“混账,这种事不认真,还有什么事值得认真,认错也要哄着,那是认得什么错,你们可真是……好好好,我便连你也逐出师门!”苏和半点情面不讲。
“哎,你们门里的事,我原是不好插嘴,可我有个事儿要问啊,你家门派的掌门不是长安吗?你便是门派开山祖师的儿子,也不能把掌门逐出师门吧?难道你们门里规矩和别家的不一样吗?”花铁铁问道。
这一问给我,苏和,还有堂邑夫都问得一愣。
对呀,我是掌门啊,我才是掌门啊。
回过味儿来,我撅着小嘴,压低下巴,斜眼瞪着苏和,然后在他的注视下,轻轻一个提身,足背翻转,足尖一点,脚掌贴地,站稳脚跟,挺直腰板,从怀里拿出掌门指环,带在手上,举着胳膊,亮出手背,明晃晃的展示给他看。
苏和随居高临下地看着我,隐忍着怒气,“既如此,我管不了你了,也管不得你了,我走便是,咱们以后再无半点干系,权当不认识了?”
“哎哎哎,人长安又没要逐你出师门,你说这话算什么?了不得了,逐这个出师门,逐那个出师门,逐了一圈,最后把自己逐出师门?啊哈哈哈……”花铁铁忍不住大笑。
苏和无视她。
“花姐姐,你快先少说些吧。”平安拉了拉花铁铁。
花铁铁缩了缩脖子,吐了吐舌头,把在平安耳边道:“我就是觉得苏和挺好玩的,跟大傻子似的,气性又大又不经气,忍不住想逗逗他。”又小声夸赞苏和比前些年更倜傥儒雅了。
“哎呀够乱的了,你快少说两句,别再裹乱了。”平安倚在花铁铁怀里小声娇嗔道,却也被花铁铁逗得忍俊不禁,早忘了哭。
见苏和果真要走,从侧面的丹墀疾步下来,看也不看我一眼。
我赶紧飞身上前拦住,拉着他的袖角轻轻摇着,软软糯糯,道:“师兄,师兄,长安可以无数次滚下丹陛,但不能无数次失去师兄……你别走……”
苏和瞬间软了下来,低头看着我抿了抿嘴,他从来都很好哄的,我知道我们和解了,却不料他柔声问的竟还是:“那你,认不认!?”
我手上的动作一停,顿了顿,松了手:“你,走吧!”
“哎,你们两个真是,那老头……老神仙都死了,认不认的有什么相干!?认又怎么样,不认又怎么样?闹成这样有什么趣儿,要搁我,你们这架都吵不起来。”花铁铁是真的疑惑了。
平安捂着她的嘴,小声嘀咕:“快别说了,你别是忘了,你倔驴的时候也恼人的很。”花铁铁知道平安说的是她和薛环的事,便噤了声。
堂邑夫膝行上前,对着苏和恳求道:“大师兄,老大说改,就是认了,求大师兄……”
“不必多说,他的性子你该最清楚,不认错就是觉得自己没错,他说改了,哪里是真的要改?根本是这种错,以后遇不到同样的了,也就不会犯了,索性就说改了。以后再犯一个新的错,又说改了,谁能奈何他?他不认就是不知悔改!休想糊弄我!!!”说着,苏和奋力甩开我的手,带着苏生绕过龙凤影壁墙走了。
众人这才明白苏和的执着:是啊,又不是重蹈覆辙的蠢货,人生也不能再来,哪有什么改错的机会,不认就是不改,改不改的倒不打紧,重要的是认不认!
花铁铁快速跟上,在苏和屁股后面嚷嚷:“哎哎哎,苏大哥哥,苏大哥哥,你慢些啊,你看看我啊,咱们多年未见,你瞧瞧我长大的模样好不好看,我听说你还没婚配,巧了我也没有,要不你讨我给你当老婆吧!我这当嫂子的替你教管师弟,你就……”
“不用放心了。”一路疾走的苏和气愤地接着花铁铁的话道:“他可不就是你跟那人教坏的,那人死了,我不好说他什么,你可离长安远些吧,那口牙我还没找你算账呢……”
说话的声音渐渐远了,看来是出了二门朝大门去了。他们这会儿也出不了府,只能在大门上的门房等着。
不一会儿,花铁铁回来,道:“你师兄挺好的,呐,给你做的小假牙,回头你家去自己对着镜子戴上吧。啧啧啧,多年未见苏和不仅更出落了,脾气也见长呢,生气的样子杠杠儿的,好对我胃口啊,我要给他当老婆,你猜他怎么说。”
“叫你滚,滚得越远越好!?”我接过小盒子。心中却暗骂花铁铁贱死了,一心上赶着的她不要,正眼都不瞧她的她来劲。
“啧,格局小了不是,你师父不是据说一百二十多岁才有的苏和吗?苏和刚和我说了,说他爹百年之后才结百年之好,他现在还年轻,说我要真心跟他好,等百年之后,再去找他。”
“哼,我确实格局小了,我只猜他叫你滚,不想我师兄格局大,他直接叫你死去,偏你还以为他答应了。你也不想想,他的百年之后,和你的百年之后,能是一回事儿吗?”
“百年之后……”花铁铁这才想起来,凡人的百年之后,便是寿终正寝,入土为安的意思,啧,权当是苏和给她的祝福吧,但她想要的百年好合,怎么也得争取一下吧,便问道:“哎,你师父的长生术教给你师兄了,没教给你吗?你要是会,也教教我呗,权当成全我俩一段姻缘。”
“……又来套我?这话你问我多少遍了,不是说了吗?根本没有长生术,只是延年益寿,比常人活得久些罢了。便是有那长生的法术,我也不学,我不想学。”我白了花铁铁一眼。“我这副样子我不想活了,只想着早死早托生。”
“呸呸呸,童言无忌,可别胡说八道的。”平安上前捂我的嘴。
忽的一阵金光裹挟着方才四散的气浪,从远处席卷回来,全都被那地仙首尊吸收进身体里,耀眼的七彩光芒形成一个光圈,让人完全睁不开眼,根本看不清里面的情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