宽阔的大道安静无人,两边柳树摇摆,高大的马叉子横在路中,只留出少许路让人通过,许一言此时才看向捏住束缚她双手绳索的贺石,异于常人的警觉在许一言看来时贺石已转身,粗眉细眼,很平常的一张脸,站住脚,将许一言和许十安手上绑缚的绳子一一解开,“马上就要到教坊司了,你们去那边收拾一下。”
许一言看向贺石所指柳树下背阴处,又望望自己和许十安,摇了摇头,她不知道还收拾什么。
又略微靠近些,贺石低语:“身上的首饰都收起来,日后或许可以救命的。”
茫然惊觉,不敢叫贺石他们久等,许一言拉住许十安疾走,闪入柳树下,将她和许十安头上的头簪还有花钿,身上悬挂的香囊全部贴身藏好。
再出来时,摘了两人的耳环双手送给贺石,那小武侯忙不迭伸手接过来,眼睛还往许一言头上瞄去,那只珊瑚金簪真好,若是带回去给自己阿娘就好了。
贺石并没有阻止小武侯的动作,只是从他手里接过属于自己的那对耳环,看着小武侯说:“许公监修大坝时,与民夫同吃同睡,三个月未离开大坝,那大坝修得刘阁老都说好,如今,只能说关乎天。”
听到这些,小武侯似乎觉得手中那对耳环有些烫手,那是许十安的耳环,他记得的,忙将手伸到许十安面前学着贺石说话,“收着,以后肯定用得着。
许十安躲到许一言的身后,垂头不敢看那个小武侯。
大理寺入眼皆是黑色,黑色两尺长宽地砖铺地,横平竖直,全然没有平日里所见交错之美,墙上黑砖泛着青黝的黑气,贴近了,凉气丝丝侵入骨里去,松油火把照着手臂一般粗大的黑色铁链,四处悬挂着,铁链上布满褐色的痕迹,许清远不由得缩瑟了下,皮老四冷冷的看着,蛇一样冰凉的目光舔舐着。
目光尽头一张异常宽大的桐木书桌,堆满书简,像金属一样冷冽的声音自书简后面传来,“犯何事?”
武侯长不在,他人还在犹豫,唯皮老四深知上官昭最恨贪墨之人,凡是贪墨进来的在他手下必定要脱一层皮,不,十层,此刻抢上前,“贪墨。”
“嗯?”一声冷哼,上官昭自书桌后踱出,眉眼精致如玉雕,白衣黑襟,神情凛冽宛如地狱来的勾魂使者。
“许员,,,许清远,你怎么进来的?”上官昭朝许清远走来,皮老四忙垂下头,脚步踉跄后退。
扛着重枷,许清远只能略微抬手,“大坝被暴雨冲毁,毁去三村田亩,还有三百五十六户人家。”
“你说的贪墨是怎么回事?”上官昭沉下脸,神情冷冽,看向皮老四,皮老四恭敬捧上手里的文书,“贪墨修筑大坝钱五百贯。”
接过文书细看,发现皮老四所说属实,手一挥,吩咐身边金吾卫:“上绑。”
许清远并未挣扎任金吾卫将他绑在深褐色坚硬的人字木架上,木架上的血腥味浸入鼻翼间,恍恍惚惚不由得担心起自己的两个娇娇女。
青瓦白墙,竹林掩映,要不是门匾上雕刻教坊司三个颜体字,飘逸清俊,许一言会以为是到了哪家学舍。
贺石上前与站立左右的典狱卫交涉,并出示文书,典狱卫只管守门不许教坊女随意出入,并不管文书交接,大约看过后,便将文书交还,示意放行,待许一言姐妹走时,却又将身体站在路中间,贺石会意忙取了那对耳环塞过去,低声道,“她们父亲,呆头一个,清的很。”
典狱卫上下打量了许一言姐妹,身上并没有任何值钱之物,那襦裙倒是值些钱,不过这不是他们的,只得侧过身,闪开路去。
竹林自院子外面延伸到院内,树木高低错落,各色花朵,竞相开放,端的繁华似锦,流水蜿蜒,湖心亭八角飞檐,粉色轻纱飘落,里面有几个穿麻色衣裙的女子正伏地擦洗,看见穿铠甲的卫士进来,忙不迭停下手里的物什,跪下以头点地。
贺石领着两人穿曲水游廊,来到一座三间宽的房屋前,依然有典狱卫把守,这回贺石将手里的文书交给典狱卫,典狱卫示意他们进去。
屋内散着浅淡的梨白香,两侧雕花落地罩隔断,垂麻色纱帘,对面直角桃木罗汉床上斜靠着个面白无须的男子,素纱软角幞头,绿沈圆领长袍随意束在身上,低头点香。
贺石进来也不等他招呼,直接在旁边的方凳上盘腿坐了,姚横于放了灰押,翘起兰花小指轻轻摇了摇手,恬淡的梨白香幽幽暗暗,姚横于看了身后那壮实的仆妇,那仆妇长得粗笨,人倒是及其灵巧。
眼见姚横于看来,弯腰端起香炉,放置于窗前长几上,又站回姚横于身后,几步走动竟是半点声音也没有。
“你倒不客气。”姚横于抬眉扫了眼贺石。
“送人来了。”贺石依然坐着没动。
“今儿怎么这么个时辰送来,我都歇了。”姚横于此时有些不耐,对着贺石挥挥手,“走吧,人我收了。”
贺石起身,扯了扯长袍,“水部司那个许员外郎的家眷,母亲,妻子当堂自尽,只留了这两个,寺丞说,今日上官昭当值叫我送过来。”
“那个黑面还有恻隐之心。”姚横于嗤鼻。
“许员外郎不是坏人。”贺石叹气,说了这句话就转身,也没再搭理许一言姐妹了。
许一言呆怔片刻拉住许十安上前垂目弯腰交手行礼:“前水部司许清远之女许一言、许十安见礼。”
姚横于慢慢将身体靠向椅背,漫不经心打量站在地上的许一言、许十安姐妹,大的聪敏而不秀于外,双目如山涧清泉,清澈幽远,小的虽未长成,倒也娇俏甜美。
屋里静静的,只听得见呼吸,也不知过了多久,许一言终于听见姚横于那异于常人,暗哑又娇软的声音,“起罢。”
两人直起身子仍垂目站立,姚横于翘起兰花指在姐妹俩之间一一点过:“如今你们是贱籍官婢,这身上的衣服可不和规矩。”
“剥了。”姚横于声音骤然一冷。
屋外的典狱卫好像一直在等这声音一般,音尾才落,男子粗重的呼吸已经扑面而来,惊得两人齐齐倒退,可哪里躲得开,所有的惊惶、恐惧、羞愤、害怕都被许一言死死咬住的牙齿闷在齿缝之间不肯泄露出一星半点,任由粗壮陌生的男子之手在自己的身体之间游走脱衣,许十安却忍不住,眼看要尖叫出生,许一言抬手掩住许十安的嘴巴,眼里满是哀求之色。
许十安最依赖阿姐,看见许一言眼里无声的哀求,拼命的咬住嘴唇,眼泪却不听话,止不住的落。
那两个典狱卫或者是做熟练了的,面无表情,两手飞快的剥脱衣服,但仍能持正,,并没有肆意妄为。
片刻,典狱卫捡起衣服躬身退出,若不是身上只剩皎玉织棉中衣,她们几乎以为方才只是梦中。
漠然看着,见姐妹俩还算识时务,摇了摇兰花指:“今日累了,扔去柴房罢,明日再安置。”
那仆妇一手一个拽住便往外拖。
屋外月色正好,大理寺却不见天日。
上官昭修长的食指点在许清远的额头:“你将那五百贯贪墨的钱交待出来,我让你死前安生。”
感受着额前手指点触的寒意,又惦记着自家的两个娇娇女,许清远心里乱做一团糟,猛的听上官昭问自己贪墨之事,才回过神来:“将死之人还有何不可说的,唯独这贪墨之事,没有便不能认下,吾读书之人,不能污了学子清名,贻害后世。”
上官昭冷冷盯着许清远:“我在大理寺经年,从未见过主动招认的贪墨者,也未见过在我手上有不招人者,他们最后都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有,连小妾的里衣颜色都交待出来。”
上官昭双目若寒铁,就像要将人活活冻死,但许清远并没有多少惧怕,甚至仰天长笑,“今日我阿娘、妻子因我而死,两个女儿因我没入贱籍教坊司为奴,三村乡民因为我而死,便是将我五马分尸又如何,都以至此,我还怕承认五百贯吗?”
许清远直视上官昭,毫无保留的坦荡,与不留余地的决绝,叫上官昭略有动容、迟疑,他见过无数犯人的眼睛,被他盯着的时候,鲜少有不惧怕的,许清远这样极少。
但这不意味着他会放弃,贪墨者,无论是谁都不会放过,再次抵近许清远,“你若不说,我能叫你女儿在教坊司也不得好过。”
只这一言,方才还浑然不惧的许清远整个人颤瑟起来,没有一丝坦荡,也毫无决绝,只余哀求,那种发自灵魂,卑微到骨子里的哀求,“你要我怎么说,我就怎么说,别去伤我的娇娇女。”
“以你女儿起誓,你没有贪墨。”上官昭不知为何自己会说出这样的话,他从不相信起誓,犯人嘴里的誓言半文不值,但是他今日居然愿意相信许清远,愿意相信许清远的爱女之心。
“以我女儿许一言,许十安起誓,我许清远绝没有贪墨修筑大坝的一文钱。”许清远立时牙齿一错,咬破舌尖和着鲜血起誓,这是最狠的血誓。
上官昭盯着他退开,一步一步往后走,眼睛始终盯着许清远,直走到了皮老四跟前才停住脚:“取桐木棍,十棒杀威棒。”
杀威棒是每个死刑犯必受的刑法,十棒已经是最低的。
“是。”未等金吾卫说话,皮老四叉手应命。
这取刑具本该是金吾卫的事,这是一件极小的事,何况上官昭正好退到了皮老四身边,他虽是武侯,在这里并不需要他做事,但去取也并非大事,然而,就这样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却改变着许多事。
皮老四转身走入刑具室,两边木架上满满的刑具,都标记着名字,桐木棒就是普通多年桐树之木通过特殊手段浸泡制成,坚硬耐用,外表呈棕色,皮老四盯着桐木棒看了一瞬,脸上露出瘆人的寒意,手指移向桐木棒旁边的乌铜木棒,取了一根阴笑着扛出去。
一字之差,谬之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