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第一女商 第4章 第 4 章

金吾卫元起接过乌铜木棒时犹豫了一瞬，方才他好似听上官司直吩咐的是桐木棒，十棒杀威棒，但皮老四就在上官司直跟前，他当听得最清楚，且上官司直向来最恨贪墨之人，这人文书中写明贪墨，却仗着判了死刑不肯招供，又或者上官司直暗示了皮老四，反正一个将死之人，什么棒也一样了。

略略思索便罢了，双手握紧乌铜木棒，蹬开双脚，使出力气，也不管什么地方一棒下去，旁边另外一个金吾卫嘴里喊出：“一。”

一棍下去，许清远顿感身体撕裂一般的疼痛，然而，想到因他而死的阿娘、妻子，还有入了教坊司的女儿，他不知哪里来的狠厉，硬是咬住了牙，连哼也没哼一声，这倒叫元起起了佩服之意，佩服是佩服，下手却不敢放水，不然叫上官司直察觉了，自己跑不了罚钱。

连续数到了五，许清远却没出一声，这倒叫在一旁看文件的上官昭有些好奇，纵然是最普通的桐木棒，但这些手下用刑可不会容情，便是彪形大汉也难忍五棒，到底要哼几哼的，放了手里的文书，慢慢走向许清远。

待上官昭走到许清远身侧，旁边金吾卫嘴里的‘八’才落下，乌铜木棒在松油火把下泛着幽光，上官昀急叫道：“停手，马上停手。”

元起忙将手里的乌铜木棒落在脚边，这棒着实沉，八下他已经有些挥不动了，等下要换人才行。

“何人叫你们用的乌铜木棒，我方才明明说的桐木棒，十棒杀威棒。”上官昭厉声呵斥。

皮老四似乎早就想好了打算，上官昭不发现，此事便过去了，就算发现不过是罚些俸禄钱，穿着武侯这身衣服，几个俸禄钱总能找回来。

当上官昭呵斥时，早就跪倒在地连连磕头，只说听错了，若是别人大约也就罚俸禄了事，懒得为个死囚找晦气。

然而，上官昭方才与许清远只说几句话，心里对他是有些敬意的，何况许清远一向官声清明，就连刘尚书也称赞大坝，自然是好的，被大水冲毁，真的只能是关乎天，人力岂能奈何，这许清远全家做抵，也只能叹息，故而，才确定他不曾贪墨后，罚以最轻的杀威棒。

桐木棒与乌铜木棒仅一字之差，差了何止千里，桐木棒是取多年生桐木，以油水交替浸泡，使之坚固不断，普通的木棒打在壮硕之人身上十棒可能致使棒子断掉，其感受不到多大疼苦，而炮制过的桐木棒，无论何人都会难忍痛苦，而木棒不会断裂。

乌铜木棒，则是取更加坚实的乌木，将其中空，灌装入指头大小的实心铜粒，再加以油水浸泡，最后以乌铁片包裹外皮，坚硬无比，一棒下去骨头破碎，三棒下去筋断裂，五棒五脏移位，八棒五脏六腑皆碎裂，然不会死，以参汤吊命，还能熬上三天最后活活疼死。

上官昭托起许清远的脸，牙齿咬碎，许清远面色苍白没有一点血色，早已经晕过去了，“去取顶级止疼药来。”

元起知道自己犯了错，忙放下手里的乌铜木棒，转身去取药，跑回来时，送上止疼药，还另取了一包麻醉药，一起递过去，上官昭看了他一眼，接过药灌进许清远嘴里，“这药钱算在你头上。”

安置下许清远，上官昭踱到皮老四身边冷冷的盯着他，“你故意的，笃定我不会因死人奈何你，对吗？”

皮老四看着上官昭眼睛，浑身俱寒，不敢否认，更不敢承认，只能不停的磕头哀求。

“收回他的铠甲，刀具，赶出武侯铺，今后永不录用，为他担保的金吾卫罚俸禄三个月。”

皮老四顿时如雷轰顶，无论如何哀求，还是被扔了出去。

月色中移，月光透过直木窗棂落在柴房中央，一言与十安紧挨着挤在角落里稻草堆上，十安将头埋在一言怀里，后背颤抖不止。

“阿安，你想哭吗？”一言鼻子堵了一般，说话嗡嗡的。

“阿姐，我这会能哭吗？”

“嗯，小声点，以后我们都是官婢，不能惹人不高兴，不然要受罚。”

“阿姐，”十安仰头，“是不是阿耶做错了事，圣人罚他，我们以后再也见不到阿婆，阿耶，和阿娘了？”。

悲伤就在此刻冲破心肝脾肺，破口而出，全身每一滴血，每一根筋骨都是痛，一言低头啜泣，只使劲点头，十安抓住一言衣服将自己埋进去，低低喊，“阿婆，阿耶，阿娘，好想你们，这里好黑，你们来接我和阿姐罢。”

十安的话，让一言冒出了死的念头，死就可以不离开他们了，这个念头一旦出现，就吞噬着一切，像着了魔一样，四处寻找可以去死的东西和办法，柴房里除了木柴就是稻草，只有三面黄土墙壁，那墙壁看着坚硬或许是可以撞死人的。

这念头一闪过，许一言又看见阿娘死前带血的脸，拼命喊着让她活着的样子，想寻死的念头像气泡般消失了，自此之后这辈子她再没想过死这件事。

低头揽住怀里的十安，衣服紧紧贴着，湿了又干，干了又湿，天边露出了点点鱼白，四处安静得只有虫鸣。

五岁那年阿娘生了阿安，得了大病，大人便没了精力管束自己，阿耶叫婢女磐石看住自己练琴，磐石憨得很，听着琴曲就睡觉，每次等磐石睡着了，一言就偷偷溜到后厨去看锦娘造饭食。

头次去时，隔着窗子看锦娘做桂花糕，绿盈盈的圆豆儿泡在水里，捞出来握在手里，搓来搓去，便成了黄色的米粒，架在小小的黄泥炉上过火蒸，再拿石臼一点点的用力捣，一会就成了黄色软饭，里面加了香甜的桂花糖蜜，把手伸进去揉捏，甜甜的糕沾在手上，让人只想舔一口。

再放进圆圆的桂花模子里，用全身的力气敲打，一点点的落在淡青色圆盘里，便是最好吃的桂花糕了。

一言回想着，在厨房和锦娘学做糕点，做各样好吃的吃食的趣事，眼睛越来越酸涩，不能想阿耶他们，再想好吃的。

锦娘开始不敢教的，只敢叫一言在一边看着，但是，磐石太好哄了，一言有很多时间去后厨，锦娘就开始教她用模具，然后教的，越来越多，除了不准碰火，不准碰刀以外。

终于锦娘拿出了她最大的秘密，那本薄薄的发黄的册子。

天边才泛出一点点光亮，太极宫外敲响第一声晨鼓。

一匹高大俊逸的赤红色突厥马，飞奔在安化门大街上，驰过十三个坊市，纵穿整个安化门大街，停在玄武门外，骑手解下腰间挂的玉牌呈给宫使，宫使接过玉牌，又将自己腰间挂的一模一样的玉牌递给骑手，两人核对无误，骑手方转手从马身上卸下两个青蔑竹篓，小心翼翼的送到宫使手里，宫使接过递给身后之人，转身朝宫内走去，宫人们步子迈得飞快又轻巧，眼睛盯着手里的篓子，生恐有一点闪失。

行至绮芍殿外另有宫人接过去，去掉青蔑竹篓，取出十个茭白色玉盒送进殿内。

洛川亲自带着亲近的小宫人在大殿前侯着，此刻，支使着人将这些玉盒一个个排在长案上，案几上皎白的玉盒上布满一个个整齐的圆孔，洛川伸手极爱惜的在这些圆孔上抚过，笑着问身后的小宫人，“知道为什么要打这些圆孔吗？”

“知道，透气。”小宫人答得颇为自得。

“那你知不知道，这样一个布满圆孔的玉盒需要花费几何？”这回小宫人搭了眉不情愿的摇摇头，“不知道。”

洛川呵呵直笑，“这样一个玉盒就要数十贯钱，而打出一个整齐布满九十九个圆孔的玉盒，不能有一丝瑕疵极难，运气好，几十上百个能出一个，运气不好的时候，三五百个才能出一个。”

小宫人张着嘴有些呆了，他知道宫人们想要买一支玉簪都要存上一年的钱才行，“浪费这么多钱？！”

“浪费？”洛川压低声音呵呵直笑，“不会浪费，那些破损的玉都会变成钱，不过是花钱的和赚钱的人不同罢了。”

小宫人有些懵懂的摇头，他是洛川的族亲，才进宫的，还想不明白这里的道理。

洛川也不告诉他，有些事要自己想，才学得好，只低头打开玉盒，入眼一层薄如蝉翼的焦纱，掀开焦纱一朵朵娇艳欲滴的芍药被固定在玉盒里，重叠的花瓣上还有点点露珠。

小宫人惊呆了，“从没见过这么好看的芍药，与宫里的不一样！”

“当然，”洛川及其骄傲，“这是我们娘娘家族特为她培育出来的重瓣芍药，也只有在娘娘出生的地方才能生长，曾经移植到御花园，上林署最好的园丁也种不活，圣人还说，‘我们娘娘是芍药仙子下凡呢。’。”

又指了那些覆盖芍药的焦纱吩咐，“这些焦纱收起来，等会得空了送到东市齐家成衣铺去，这可是咱们的财源呢，等拿了钱，买福禄饼给你吃。”

小宫人已经去送过几次焦纱了，这个差事很简单又好玩，他喜欢。

青衣宫女走过来，在洛川耳边低声道：“娘娘动了动腿脚，恐是要起床了。”

洛川随即收敛了笑意，肃然直起身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