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第一女商 第2章 第 2 章

许清远身背板直，额头贴地，圣使的声音轰隆像打雷一样，字字入耳，又恍惚，像来自遥远的高空字字听不清，只有最后几句深入骨髓，‘大坝冲毁，周边三村三百五十六户全部殉难，许清远督造不利，贪墨资金五百贯，三日后问斩，男子流放三千里，女眷没入教坊司为奴。’

当日督造大坝，许清远吃喝尽在大坝，从未离开，所用材料件件过目，每日收工日日检测，自问大坝绝无疏漏之处，完工后，就连刘尚书那刁钻之人都找不出纰漏。

许清远不敢信三村之人因他所督造的大坝殒命，抬起头眼里尽是惶恐、自责、惊惧又带一丝期望讷讷问，“三村皆殒命？”

大理寺寺丞黑脸木然点头，心中难免怜悯，许员外郎此人为人木讷，做事尽心，那大坝刘尚书亲自验收，称百年不惧风雨，而此言犹在，大坝尽毁，关乎天？

大理寺寺丞的头点的果断，却将许老太太最后一点希望搅碎，她茫然跌坐在地，转眼看儿媳，楚娘此时被按押在地上，黝黑粗壮的大手紧紧贴着楚娘白腻婉转的脖颈，满头青丝坠入泥土，仍然倔强昂起头，那黑白相交之处仿若世间最厉害的刀剑，横扫一切希望，许老太太眼神剧缩，又一点点，一点点，松缓，顷刻之间似攀越了崇山峻岭。

轻轻用尽全身力气呼出一口气，“楚娘”，和平日里呼唤并无不同，或者更加怜爱，举起的手像要想抚摸楚娘，又无力落下，只是落下的瞬间在自己脖颈最脆弱的地方略微停留，最终坠落。

楚娘素日与婆婆为伴，算起来倒比与许清远相处的时间更加长久一些，嘴里血腥的涩味弥散开来，侵入骨血至每一处神思，婆婆的呼唤犹如救赎，楚娘如杏仁般的黑瞳轻轻闪烁，黑羽般的睫毛一下一下煽动，婆媳彼此看着。

许老太太看向看押自己的武侯，年轻又朝气蓬勃，她低缓出声，“小郎君我有话说。”

年轻的武侯大约头次遇见这样的差事，并不敢自主，抬眼看大理寺寺丞，寺丞点头示意，那年轻的才武侯弯下腰凑近许老太太，腰间的弯刀正好落在许老太太的手边，牙白布满青筋的手伸向弯刀。

武侯只听得见许老太太嘴里呢喃，好像临死低语，“对不住了，小郎君。”

听见自家阿娘说话的时候，许清远回头，血色雾气扑到眼前，许清远有些看不清楚，使劲摇了摇头，才看清楚他阿娘松绿宝相花纹的衣服上都是血迹，一串一串的，不断的往外冒，楚娘被一双黝黑的大手捏住了脖颈，那双黑色的大手就那样**裸的捏在素日他及其珍爱的脖颈上。

教坊司，教坊司，许清远想起圣旨里说，他的妻女将要没入教坊司贱籍为奴，那娘子这样的屈辱只是开始，许清远此刻才明白这个世界上有一种处境叫死是最容易的。

楚娘被许老太太的血浸染上一种百死不悔的决绝，低头狠狠咬住那黝黑的手，便是蛆虫也要咬死他，在感受到身体一轻的刹那跃然而去，脑袋死死的抵向她自己买回来的黄花梨书案的案角，那里最是坚硬，是她盯着阿根砸了一块铜片上去。

皮老四盯着手上几乎要脱骨的那块肉，恨不得冲上去掐死那个贱女人，什么东西还以为自己还是官夫人吗，马上就是连他这个不入流的武侯都可以欺辱的贱奴了。

脸上湿漉漉的，又略有些暖意，楚娘觉得面前都所有的一切都似裹了层红纱，朦胧里有些看不真切了，使劲睁开眼睛看向许一言姐妹跌坐之所，一个瘦高的武侯亮出未出鞘的弯刀横在许一言姐妹面前，以阻止她们扑出去。

楚娘舒了口气，身体软了下来，似乎在等什么，等了好久，感觉身体有力气了，深深提起最后的力气，“活着，阿言。”楚娘拼尽身体了里所有的所有。

阿娘那尖锐的声音硬生生撞进了许一言的耳朵里，心里，身体每一处孔窍里，又那样坚定的压住了一言嗓子里的哭泣，所有的哭泣都被堵在嗓子眼最细之处，慌忙又肆无忌惮的在寻找着出处，然而嗓子里就好像横着泰山之石，将那哭泣狠狠的镇压下去。

许一言没有哭也没有扑过去，手也死死的按住许十安，不许她冲过去，她方才眼睁睁看着在阿娘要扑向阿耶的时候，后面那双黝黑的手就那么直接卡上了阿娘的脖颈上，将阿娘押入了尘埃里。

许一言记住了那双手，还有手臂上指甲大的黑痣。

眼前的弯刀虽没有出窍，仍然能感受到它的寒意，许一言只盯着那把刀，没有去看刀的主人，甚至也没有看那双黝黑大手的主人，她不想让任何人看见她的脸，她的眼，她只想着阿娘说过的话，“阿言，当你不知道该怎么做的时候，就不说不做，至少不错。”

许清远就那样眼看着他的娘子一闪而过决绝的撞向黄花梨书案的铜包角，甚至没看他一眼，楚娘是那般的聪慧，或者是她觉得她已经没有没时间去看她的夫君了。

那件黄花梨书案是许家最贵的家具，楚娘省吃俭用存了两年钱，亲自从东市挑选回来，又去西市买了好多螺钿边角料，一片片择出有用的，打磨成不同形状，再将其拼成一个个宝相花纹，连成缠枝不断宝相花，为了经用还在四角包了铜片。

书案得成的那天，许清远携了楚娘的手笑言，这张书案要陪我们一辈子的。

许清远埋头叩首，嘴里连连不断：“我送送，我送送她们。”

皮老四恶狠狠持刀就要上前砍向许清远的手臂，嘴眼狰狞，好像看见许清远手臂断落，苦苦哀嚎的狼狈，什么六品官，不如一条狗，一个死囚，只要不死，谁管他。

大理寺寺丞，冷冷撇去，眼里不见分毫波动，只有见过生死的冷漠，皮老四面色一白，生生顿住了脚，将头勾起来，收起所有的小心思，任由许清远爬到许老太太身边，三个头磕地，额头已经见血，抬起袖子欲将脖颈处的血迹擦拭干净，只是怎么也不能擦干净。

知道自己时间无多，又爬到楚娘身边擦了擦额头的血迹，楚娘是最爱干净的，定然不喜欢这般模样，许清远不停的擦拭，袖口都被血浸透，还是擦不干净。

日头西落。

大理寺寺丞眼睛一转，早有武侯拿着重枷上前将许清远锁了。

“贺石”大理寺寺丞喊。

“是。”那个瘦高的武侯自腰间取出绳索，伸手将许一言的衣袖扯下来些，绳索一圈一圈隔着衣服锁住双手，旁边一个年轻的武侯，见贺石武侯长的所为，也学着样子将许十安锁了。

落日余晖还映在头顶，大理寺寺丞取出封条要将门封了，屋里四柱的红漆犹自闪着光泽，书房地上整齐的青砖上留下两处暗褐色的痕迹。

父女三人被驱赶着往前走。

有听说那个修大坝贪墨，造成大坝冲毁，毁掉三村三百五十六户人家的员外郎被抓了，就围在外面看热闹，有愤恨的抓起最脏最臭的东西往几人身上砸去，许清远走在最前面，木然移动着，不管什么东西砸过来都不躲不闪，片刻间已是满脸血污。

大多都是砸许清远出气，甚少有人去故意砸许一言姐妹，另有贺石在旁边阻拦些，那些百姓众人气愤也不敢胡乱作为，但总有恶劣的，一桶莫名污水砸向许一言时，一个略微有些胖的少年伸手一拦喊道：“祸不及妻儿，她们不过闺中女子与她们何甘，你若故意想做鬼，问问我杨二郎肯不肯。”

那声音并不怎么好听，甚至有些粗哑，但是许一言很熟悉，那个小胖子打小就跟在自己身后，不管理不理他都跟着，跟的久了，许一言甚至想，若他日后肯跟阿耶那么好，便不赶他走了。

后来长大了，见的时候少了，这次及笄，也不知道他怎么在家闹的，竟然将那董博仁的《南园春戏图》送来了。

许一言还有些没想明白呢。

有认识杨二郎的，知道他父亲哥大官，不那么好惹，那些存心小看小娘子笑话的便偃旗息鼓了。

日头落下，太极宫暮鼓敲响，看热闹的人都回到自家的坊市里去，宽阔的朱雀门大街只有几人的影子被拉得细长。

大理寺门前左右镇着一人多高的獬豸。

獬豸者，类似神兽麒麟，额生独角，能辨是非曲直，能识善恶忠奸，勇猛、公正。

中间两扇高过獬豸的巨大黑漆大门，门上嵌着拳头大小的铜钉，两侧墙上燃着松油火把，摇曳在黑夜里不觉光亮反添了狰狞，左侧大门在沉重的轰隆声中，中间霍然分出来一扇一人多高的小门，皮老四将许清远往前一推，就在将要提脚的功夫，许清远霍然回头，眼里的惊惶、心疼、无奈就像受伤的禽兽要吞噬这暗夜，终于只来得及道，“阿言，正直自持，而外邪不侵，带着阿安。”

许一言带着许十安无言跪倒朝着许清远磕头，再抬起头之际许清远半个身体已经溶入那扇洞开的门中，巨大的黑漆大门中，套着一扇小门，像是黑暗中蛰伏的猛兽张着大嘴正在吞噬阿耶。

许一言就这样凝视着，直到许清远消失在黑暗中，永不再见。

许久，大理寺寺丞看向贺石，“今日上官昭值夜，不必带进去了，直接送去教坊司罢。”

言必一声叹息，又渐渐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