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十二,万事皆宜。
长安城永宁坊益民巷,工部员外郎许家,青瓦白墙,四角翘檐,红色梁柱透着刚翻新的光泽,四处都洋溢着一股子喜气儿。
后院角门吱呀一声走出个麦粒色襦衫,灰蓝齐胸裙的妇人,三十许,眉阔圆脸,手里挽个牙黄草编菜篮,嘴角翘起露出几颗稀疏牙齿,“蒲草,快些,迟了赶不上头船。”
身边跌脚跟上个十三四岁的女子,挽了双丫髻,正歪头系发辫上的红绳,圆眼半眯半睁,未睡醒模样,嘴里还嘀咕,“锦娘,今日言小娘子及笄,府里待客定了醉仙楼的全餐,晨鼓才响,你赶这么早做甚?”
脚才踏出门槛,门前的榆树枝丫繁盛,树荫罩盖在门前,蒲草看见自家门口榆树上趴了个总角小童,方才还睁不开的眼睛瞪得溜圆,仰头叉腰喝道,“小狗奴,跑到我家门口来偷榆钱,瞧不敲了你的腿。”
锦娘是许家的厨娘,造得一手好饭菜,回手拖了蒲草就往前走,“那是隔壁虹光巷谢苑监家侍婢玉柳的弟弟牛二,买菜常见,也算熟人。”
蒲草拖着脚跟上:“我自然知道是玉柳的弟弟,她可是有钱的,前些日子还见她戴了如意花钿,莫不要上百文钱呢。”边说手还伸进袖袋里捏了捏,昨日大娘子才赏的二十文,是言小娘子及笄的彩头。
嘴角撇了撇:“我们家主君还比谢苑监官阶还大着呢,钱却没有谢家多。”
锦娘顿住脚,定神看了蒲草,“你说真的吗,牛二在门口采榆钱你道为何,他阿姐玉柳伺候时,打湿了主君的衣服被罚了二十大板,如今还躺着不能动呢,你可见过我们家主君打人的。”
蒲草缩了脖子摇头:“我都来了几年可没见过主君和大娘子责罚人呢。”
“哼,”锦娘转身:“快走,若买不到言小娘子最爱吃的鲈鱼,我看回去该叫大娘子罚你二十大板。”
蒲草一时摸摸自己的屁股,一时捏着自己袖袋里的二十文钱,其实二十文已经很多了,够吃几次孙家的胡饼羊汤呢。
出巷口,孙家铺子的胡饼芝麻香迎面扑来,甚至都没闻上一闻,就被锦娘扯上了租来的驴车,晃晃悠悠出春明门买鱼去。
许家后厨,两眼大灶蒸汽氤氲,稻米香气和了肉香,勾人得很,旁边再有一个黄土烧的小炉子,三个炉子管了许员外郎家全家夫妻俩,许家老太太,还有两个小娘子,另外七八个婢仆,十几口子人的吃喝。
锦娘将一大早从春明门外渔船上买回来的鲈鱼,将养了大半天,此时正低了头去骨切片,薄如蝉翼的鱼片被锦娘圆胖的手指头一片一片的按在釉青色的圆盘里摆出一朵海棠盛开的花样。
水红色萝卜雕出来的连枝海棠花衬在盘子底边,白里透粉,晶莹剔透,言小娘子该是喜欢的,也是怪,言小娘子总说,‘牡丹富贵,芍药如意,她都不喜,海棠平常,深得她心。’
言小娘子许一言,许员外郎长女,此时她大概也不知,她的一生终因及笄这日发生的事天翻地覆,走上了一条她所料未及之人生路。
想起言小娘子,锦娘又翘起嘴角,露出稀疏的门牙,自己才来那年言小娘子才五岁呢,这就要成大人了呢。
蒲草带着醉仙楼里送餐伙计,一溜儿捧枣红色梨木食盒流水似的进来,锦娘迎上去指点他们装盘,上菜,厨房只有锦娘和一个烧灶婢,今日可支应不过来,有了这些醉仙楼的伙计们支应,今日的及笄宴才端整客气。
忙得不知时辰,锦娘累得站不住脚跟了,方捡了块凉了的蒸饼塞进嘴里,还没咽呢,蒲草跳着进来,今日的宴席可太热闹了,刘家班的杂耍真好看,可算见世面了。
许家是一间两进大小的小宅子,陈年柏木打造的房梁地基,大青石砖铺地,整齐利落,院子东南角一颗香樟树枝繁叶茂,似沁竹般浅淡得香味若有若无。
许清远,字长风,穿了件明茶织锦万字不断暗纹圆领长袍,平日里暗色的腰带今日倒换了扶光锦,更添喜气,此刻腰背板正叉手弓腰送客,那样子就如同他每日在公廨办公一般。
走在最后面的是他的上司水部司杨郎中,杨郎中看着许清远暗自叹气,工部水部司原是个富裕之地,硬生生被这个许清远做成了个清水衙门,每每午食,都是胡饼羊汤,水部司的主事们个个哀怨不已。
要不是他平日做事稳妥,办事尽心尽力,人又诚挚,上个月修筑大坝还得了圣人的夸赞,否则杨郎中或者早就找了一万个借口,将他踢出水部司了。
好容易送走了客,许清远吩咐阿根关门,扶了扶额头,这应酬比监修大坝辛苦得多,转身见自家娘子楚娘与两个女儿站在香樟树下喜笑颜开的说话。
方才还板正不苟一笑的脸,此时笑出一口白牙,脚下几步就走过去
“阿耶,我要看董博仁的《南园春戏图》。”许清远长女许一言,笑若春花,今日正是她的及笄日。
青丝挽做圆花双环髻,插戴嵌珊瑚及笄金簪,眉若远山缥缈入云,眼似秋水清波潋滟,蜜蜡黄花树纹锦绫窄袖襦衫,珊瑚齐胸长裙,腰垂如意累丝香球,手里牵住穿石榴裙的小妹许十安迎上来。
宜喜宜嗔,灿烂明媚。
许清远接过许十安,牵在手里,又伸手抚楚娘的肩,眼睛落在许一言脸上笑得如弥勒一般,“杨郎中平日里抠搜的很,好似一只貔貅,只进不出,今日怎么舍得下大本钱送了董博仁的《南园图》来。”
姐妹俩面前,有些话不能宣之于口,楚娘笑道:“杨郎中虽小气些,可杨大娘子素来是顶大气又明事理的。”
见许清远还呆头,准备等下要与夫君商量大女儿的事。
楚娘挑眉抿嘴轻笑,“阿言一直都喜欢喜欢维扬园林,知道杨家送了这幅画早按捺不住了,你快些取来,与她赏看一番。”
眼见前面姐妹俩走得远了些,低头在夫君耳边低语几句,许清远听了皱眉,“不好,杨郎中是个奸诈的,不妥。”
楚娘知道自家夫君素有些左性,哪里分得清人奸狡与善意,只得哄劝了笑道:“有什么要紧的,后院终归是杨大娘子做主,她心思透亮,处事却宽和,如今府上三子一女皆是她的骨肉,底下那些小妾们也都规规矩矩。”
许清远却仍然蹙眉,脸上不见半分舒展,楚娘沉默片刻压低看声音,“旁人如何,都且不论,唯独那杨家二郎,你别看他外表一副憨厚实诚的模样,内里确却是极聪慧明白的,心性与他父亲截然不同。”
说到此处。语音微顿,目光在许清远面上细细一扫,语气变得意味深长:“这般品性倒与你有几分相似。”
说了这句,楚娘又觉就这样大刺刺的夸了自家夫君有些不好意思,神色间竟有几分小娘子的扭捏,许清远意动悄悄握住了楚娘的手,总算松了口,“若阿言不厌烦他,便便宜那小子罢,不过我家的阿言,不说二十,怎么也要十八才肯与人定亲的。”许清远一脸傲娇,又低头与楚娘耳语,“多谢娘子与我生了两个这样好的娇娇女。”
楚娘垂眉叹气,“总是没能生个儿子,如今夫君也将四十了。”许清远哈哈一笑,“我不纳妾,家里不过一间小宅子,几斗禄米有什么非要儿子继承的,日后分给俩个女儿便罢了。”
许一言已经走到书房门口,回身却见她阿耶阿娘凑了头又在恩爱,不由得与十安对着叹气,
每日如此竟是不烦吗,“阿耶呀,你们有话晚间再说罢,此刻取了图与我看呢”
许清远虽骄纵女儿家规却严,他书房里的东西没有他经手都不得私自取用,以防错手耽误了朝堂之事。
许清远笑呵呵加快脚步,屋里许清远的阿娘许老太太,竟是早就坐在屋里,笑得眉眼弯弯,“大郎,快把那画取来我们看看,自从那年陈武生攻打扬州,你爹带着我们母子拼了命躲出来,几十年了再没回去过了,做梦都想再看看扬州的园子。”
见老太太又要说古,许清远顿觉头疼,忙自书柜里取了个缀金嵌珠的盒子,忙乱了些,手一时没稳住,盒子敲在那张黄花梨镶螺钿书案上,许清远忙扔下手里盒子扯了自己的衣袖去擦书案,还凑近看,有没有砸出痕迹,引得一旁的十安哈哈大笑,“阿姐,我看阿耶疼桌子比过疼我呢。”
许清远伸指点了十安的头,“小碎嘴子就你话多,来看画罢。”
画卷徐徐展开,你一句春不晚,我就到了真江南,翠柳绿林,隐隐青山,浮屠塔影,目之所及皆是扬州之美,将那远处芳华都纳入了画中,董博仁技巧之精,叹为观止。
许老太太按按眼角,眼里弥漫着雾气,追思过往,“真像,真像,我还是如阿安这么大一般跟着我阿耶去过南园的,这都多少年了,如今得一见,死也宽怀了。”
眼眸一转知道今日不该这么说,啐了一口,“说的啥呢,今日可是我的阿言及笄呢,”瞪了许清远,“都怪你,偏要拿什么画给我看,逗得我说了这许多碎嘴子的话,今日要罚你,请我们去吃好鲜货才行。”
又瞧瞧儿媳妇笑道:“我听说曲江渝阿婆家的炙烤鲜鱼好吃,不如要他请我们去游曲江,吃炙烤鱼去可好?”
婆婆是个极通透的性子,尽管她没生下儿子,也从不为难,只将她当做了亲女儿一般对待。
楚娘哪有不奉承的,掩嘴笑了起来,“夫君做错事自然要受罚,今日不止要吃炙烤鱼,听说留小班家唱曲的小娘子,一把清亮的嗓子,唱得上好的江南小调,阿婆,我们吃鱼听曲,你看可行?
十安正是爱玩的年纪,听得有好玩的早拽着许一言的手,“阿姐,要去,我们要去的,曲江夜间亮了灯最是好看的,”又看楚娘,“阿娘,我想穿这个石榴裙去,可以不?”
楚娘微微点头,“阿言也穿着,今日是你的及笄日呢。”许一言挨近楚娘,歪头看许清远“阿耶,我要吃鱼脍。”
许清远瞪眼,“鱼脍贵,午食你就吃过了,便不吃了罢。”
“阿耶呀~~~”一言声调儿软软,拖得长长的,许清远顿时头疼,这个大女儿自小聪慧,心中自有主意,偏偏懒得很,不爱练琴,不爱读书,偏爱钻进厨房做菜,一点不似他,偏他疼如骨子里去,瞧她这爱娇的样子,许清远好似听见自己好容易存起来的私房钱,哗啦哗啦往外蹦,晚上他的钱柜定然会被洗劫了去。
转头看向楚娘委屈起来,“娘子,你说我的月俸不必交公中,只当私房钱,可我每每存满了钱柜,你们都要给我花了去,要不这月俸我还是也交了罢。省去存得费力,花得心疼。”
许老太太看着儿子的私房钱又要不保,不客气的抚掌大笑起来,一家子笑做一团,正要准备出门同去曲江游船。
阿根白着一张脸,手脚颤抖的进来,叉手行礼,“主君,金吾卫的来了,武侯来了,踹门而入。”
许清远脑中一木,实在不知何事,心往下沉,好似重锤敲落,片刻间沉入深渊,垂在身侧的手捏紧拳头,指甲掐进肉里,方回过些神来,“到底是金吾卫,还是武侯?”
阿根并不能分清楚金吾卫和武侯有什么不同,咽了口口水颤抖着声音道:“全身黑色甲胄,配牛皮弯刀。”
大理寺寺卫,许清远一个踉跄将身子抵住书案,凡交了大理寺的事情,多是定了案的,正要回头与家人交待,外面一个粗狂的声音传来,“圣旨到,许员外郎接旨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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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 1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