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变化还真大。”
踱步于废墟之上,颙的目光里透着一股轻蔑,那英俊人面上可怖的两双眼瞳,扫过四周,落在原本应该是至高之塔的地方,忽然冷笑了一声。
“当年顽固不化的蜈蚣大人若是听了我的建议,也不至落得这番下场,真是可悲。”他的视线落在被团团围住、身中数箭的遥影身上。
“颙,你对遥影做了什么?!”轻叶紧紧扶着重伤的遥影,持剑怒道。
颙看向她,调侃似的一笑,“如今连主公都不叫了,多大的脾气啊小麻雀。”
“你!”
轻叶脸色发青,却被遥影牢牢按住持剑的手。
望着颙,遥影忽然意味深长道:“我听人说,万妖邑曾出了个迷恋侵略与虐杀的祸胎,因破了规矩,被当众扫地出门。那厮怀恨在心,为了一雪前耻,竟在多年后设计残杀了他首领的家小,可怜当初于心不忍,饶他死罪的首领,隐了世还不得安宁,耗到风烛残年仍落了个家破人亡的结局。”
一丝阴沉在脸上颙的脸上浮现,却又迅速恢复了平静,“我让你杀了那飞蜈蚣,可没说让你把他的整个城邑都杀个干净,你还是太冲动了。”他看着遥影,笑容可掬,“不过话说回来,你的确称得上是个合格的杀手,能够把我派出去的追兵解决得那么彻底。”
听到二人的对话,轻叶忽然感到有些混乱,颙和万妖邑有瓜葛么?遥影的那番话又是什么意思,还有,颙口里的“他的城邑”,难道是意指飞蜈蚣曾是这里的主人?他们到底在说什么......
飞快地看了遥影一眼,他望向颙的目光里充满了轻视,而颙,虽然看似依旧镇定,但眼中一晃而过的介意,似乎还是暴露了他的真实情绪。
忽然,直直盯着颙的遥影,露出了一个琢磨不透的冷笑。
经过先前一战,再次来到万妖邑时,这里已经成了一座死城。
他再次登上那座高塔,推开门,看见满地尸横之间多了一个枯瘦的老者,月光将他的影子投在地上,呈现出老朽蜈蚣的形状。
“你和麻雀攻来的那天,是我亡妻的寿辰。”老者似乎已经等待多时,脸上没有意外,只是用那双明显沧桑了许多的眼睛注视着他。
遥影伫立在月光触及不到的阴影里,没有即刻上前。
“我妻子生前最喜欢蓝阳花,这种花只开在万妖邑以北的戈壁滩上,满月的时候,开得最美。”他用苍老的手指轻轻抚摸手中的花朵,宁静的蓝色,如同月光一般,只可惜已经枯萎。
望着这抹死去的蓝色,他的眼神却是罕见的柔和,“我本想借万妖之手杀了你们,却低估了你们的力量,尤其是你,锦蛇。”他抬起双眼,看向遥影。
“......”
“这数月间,你一直在找我,想必已经打听到些许消息,关于我,关于这万妖邑。”
“......”
略一沉默,遥影道:“是。”
老者笑了笑,声音沙哑。
“我是这里最初的首领,因年少时凭一腔孤勇多次率众妖成功御敌,被推上了尊位,而后也多次以扩张势力巩固领土为由,对周边做出过伤天害理的事,即便如此,我依旧认为自己算不上十恶不赦,当然,确实也称不了良善,毕竟也对无辜者挥动过屠刀。”
熟悉的故事,像极了颙对部下灌输的发展史,只不过颙要来得更道貌岸然一些,在颙的眼中,没有无辜者。
遥影眼神冷漠,对于老者的自述,只是静静地听着,内心并无太多波澜。
“一开始,我们只是受够了颠沛,想着拥有一块属于自己的故土。”老者低头看了看手中的花,喃喃自语般道:“不知从何时开始,大家丧失初心,越来越频繁地发动侵略,为了掠夺更多的资源,甚至对弱小的人类聚落下手。我本该与他们共同进退,却先一步对这一切感到了厌倦,而就在这时,我遇见了我的妻子疏烟。”
他的脸上隐约浮现出了渺远的怀念与幸福,低声道:“疏烟是只被术士所伤的鹤,虽是妖怪,却对人类的田园牧歌向往不已,我爱上了她的笑容和她那颗澄澈的心,无数次表露心迹,无数次被拒,等到终于被她接受时,我几乎兴奋到忘乎所以,想要在整个城邑奔走相告。我答应她,会远离杀戮与纷扰,给她想要的生活。”忽然,他停顿了一下,抬眸看向遥影,“你是颙的门徒,对么?”
“你们认识?”遥影暗自一惊。
“他曾是我的部下,”老者又淡淡地收回了视线,“也是最热衷于杀伐的那个。我和他曾是生死之交,某次外敌入侵,为了救我,他甚至险些断掉一臂。如果不是后来违反了规矩,我甚至想过在归隐后将领主之位渡让给他。”
“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屠杀了一群因躲避战乱而途径此处的人类。为了不惹上难缠的术士,妖怪们通常都会与人类保持距离,我们曾被寻仇的术士结伴反击过,几乎两败俱伤,城邑未能攻破,术士们最终离开了,但没有谁能保证他们不会再回来,自那以后,万妖邑的妖怪为求自保,离开了不少。”
莫名的,遥影又想起了先前待过的组织,以及令丘山。
“颙对我制定的休战规矩有所不满,便以此作为宣泄。”这边,老者回忆的声音拉回了他的思绪,只见他缓缓起身,朝遥影走了过来,“按照规定,我本该当众将他处决,然而我到底还是念及了旧情,只是将他逐出了万妖邑。没想到,不是谁都能念及旧情。”他的眼眸隐约一暗,“在那之后不久,我便和妻子归隐了,疏烟身有旧疾,为了医治她的病,我耗费了数百年修为,整个人迅速衰老下去,不过只要是为了她,我都不后悔。”
老者在遥影面前停下,看着遥影,皱纹横生的脸上已是不见悲喜,“你我注定今日必有一人会身亡在此,动手吧,锦蛇。”但见两把晕染着月蓝、遍生棘刺的长刀从他双手间缓缓浮现,晃动着明晃晃的杀气。
等等、
看了一眼那两把刀,遥影脸色微变,脱口道:“我此番前来只是想求证那守药人的话是否为真,并非是为寻仇。”
不顾他解释,老者的眼中已有了同归于尽的决心,轰然间,长刀已然落下,结实的地面立刻被削出了一道长长的裂口,遥影飞身闪躲,情急之下大喊:“杀你妻小的另有其人,这一切都是颙的阴谋,你先冷静一些!”
“什么?!”
老者猛地一惊。
“颙想借你我之手除掉彼此,我们都被骗了。”
深深沉了一口气,看着他,遥影道出了整件事情的经过。
手中的刀如烟般消散,老者恍然回神,神情由震怒到颓然,只用了很短的时间,他忽然恍惚地环顾四周,低声喃喃:“我都做了什么啊......为了报仇,让曾经的部下配合着部署一个愚蠢的圈套,本想引君入瓮,却直接害死了所有信任自己的人,为了我这个没用的领主,所有的人都,所有人都......”他紧紧地握着手中的蓝阳花,浑浊的双眼中淌出了热泪。
遥影一时无言,只是望着周围横陈多日的尸首,心里涌起了一股说不清的沉重。
月光下,那道蜈蚣的倒影蜷缩在墙角,真真就像一个枯朽的老人,孑然一身,一无所有,仅剩下被悔恨与自责浸透的余生。
“后生……”
半晌,他苍老的声音才重新响了起来,却是比先前多了些悲戚,“今时今日或许都是业报因果,我和他们当年犯了太多的杀业,得这报应,不过是血债血偿,可是你,万万不该牵扯进来,刀上一但染了血,就再也回不了头了。你走吧,带着那麻雀走得越远越好……”
血债血偿么?那他遥影的血债又要如何偿还……
挣扎一番,他还是忍不住上前一步,问出了最想确认的话:“当初这里的守药人告诉我,阳乌咒没有解药,除非以身渡药,我要救轻叶,就必须让她杀了我,可是如果这一切都是你引我等入彀的圈套,那守药人所言......”
“如我所知,是真的。”老者打断了他的话,似是有些无力,“所谓的解药是诱饵,但解咒的方法确实如他所说的那般,很抱歉。”
遥影的面色顿作苍白。
“明白了。”他不再多问,转身离开。
染了血的刀,就再也无法回头,如果这世上真有因果报应,那么便在这报应还未追上之前,把一切画上终止符。
救下轻叶后,哪怕趁着最后一口气,也得让她离开颙的势界范围,他在心里这么说着。
身后忽然传来异响,遥影无意间回首,视线聚焦,思绪蓦地空白了一刹——
飞蜈蚣用他手中的刀,毫不犹豫地刺穿了自己的心脏,那朵紧攥不放的花,轻轻从他手中滑落,飘旋到了血泊中,像一叶终于停靠到彼岸的小舟。
此刻,看着颙道貌岸然的脸,与飞蜈蚣的对话又浮现在了遥影的脑海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