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笑什么?”颙的眼中一片冰冷。
“笑你费尽心思,到头来也不过与这万妖邑殊途同归。”遥影的嘴角轻轻一扬。
这句话仿佛刺到了颙的痛处,他的脸上杀意顿生,用力挥了下手,“杀了他们。”
话音刚落,周围的杀手纷纷一拥而上。
将轻叶一把推开,遥影疾速冲上前去,三两下便解决了四五个刺客,速度之快,全然不像个重伤之人。
轻叶正要拔剑上前,却听他一声大喝:“不要过来,趁还未天亮,快跑!”
又来了,每次都是同样的话!轻叶瞬间又急又怒,心一沉,也不再多想,快速冲进人群,凌厉的剑锋划过黑暗,只见鲜血喷涌,又有两个刺客闷声倒地。
“你不能每次都把我当弱者,这对我不公平。”
二人背靠着背,轻叶不悦地丢下一句话。
遥影愣了愣,继而一笑,再次迅速冲入人群。
轻叶也不自觉地扬起了唇角,握紧手中的剑,纵身到半空,利落地朝地面扔出一扇锋利的羽刺,一霎间,兵刃交撞如同银花火树,飞来的暗箭齐齐折成了数段。
“喂!遥影师父,”轻叶挥动翅翼大声道:“你可要记得你许下的承诺!”
一刀抹开迎面而来的杀手的喉咙,遥影朗声回应:“好!”
永远不会再离开你,无论前方是否山高路远、荆棘遍布,我要带你去看远方的月亮,我们——
“要好好活下去。”
“一起活下去。”
蛇与麻雀的最后一战,用刀光和剑影在浑圆的银月下舞出了此生最美的轨迹,鳞光瞬羽,杀伐果断,两个笨拙的不懂如何去爱的妖怪,拿出了相识以来最大的默契,在这荣光不再的戈壁堡垒,彻底抛弃过去,赌上明天。
冷漠地望着他们,颙的眼底涌动着难以捉摸的暗流,锦袖下的利爪却不自觉地握紧了一些。
那些他派出去的追兵,全在体内暗藏有专门针对蛇妖的毒素,每一滴飞溅的血里都携带着难化解的毒,不仅可轻易没入皮肤,更能悄悄穿透衣物,锦蛇应该早就身中剧毒了,为何......
眼看自己的手下所剩无几,颙忽然眼神一敛,展翅飞向空中,以快过风的速度狠狠地擒住了轻叶的喉咙。
手中的剑跌落地面,遥影猛地回头,失声道:“轻叶!”
一番挣扎,轻叶的脸上浮现出一丝痛苦,想要开口却无法出声。
“放开她!”遥影的神情有些失控。
俯视着他,颙冰冷的声音里透着厌恶:“作为中谷的叛徒,我早该杀了你们。”他的爪子渐渐收紧,轻叶不由发出一声闷哼,脸色越来越苍白。
“颙,所有的事情皆由我私自决定,与轻叶无关,你先放了她!”遥影飞快道,明显已是乱了分寸。
轻轻哼了一声,颙没有发话。
怪哉,为何依旧没有毒发身亡?明明已经中了毒。
仔细打量着遥影,他心中的疑惑越发强烈。
出神的空档,忽觉手腕一凉,接着便是一阵剧痛袭来,轻叶忽然挣脱了他的束缚,踉跄落了地,狠狠地盯着他,还未恢复的右翼上赫然呈现出一片猩红。再回神看去,自己的右手已经不翼而飞,鲜血正泄流般向外涌动。
居然,被一只不值入目的雀妖砍断了右手……
他眼中晃过几分错愕,下一刻,崩溃如烈焰般腾升了起来。
“啊啊啊!!”
一阵愤怒的兽吼震透了整个废墟,颙双眼通红地握紧那只断腕,浑身颤抖,近乎痉挛,“我要杀了你们!挖出心脏,捏碎脑袋......剁碎你们的手脚!”
他忽然猛冲下来,巨大的翅翼扇起砭骨的狂风,风刃所至之处,皆出现比刀劈斧凿更深的裂创。遥影抱起轻叶接连躲避,却不料颙勃然大怒,接二连三的攻击丝毫不见停顿,在一片风刃如骤雨般万箭齐发后,一股难以抗衡的冲击力席卷而来,二人重重地摔了出去。
视线被血红遮挡,遥影支起身子,一时也顾不上其他,急切地朝四下找寻,却见轻叶落在十尺开外,似乎已经失去了意识,顿时心中一慌,刚要起身,忽觉本已麻木的胸前一记贯穿的冰凉,颙的利爪竟穿透了他的身体。
“我说过,我会杀了你。”
颙恶毒的低语在他耳边响起。
一把抽回爪子,颙甩开其上的鲜血,蔑视般睨着颓然倒地的遥影,“若不是量你有几分用处,你这种叛徒,根本不会有踏入令丘山的机会。”说完,又厌恶地朝遥影的后背补了一刀,“真是肮脏、”他瞥了遥影最后一眼,冷冷地转身离开。
稳步踏在废墟之上,穿过那些死去部下的尸首,迎着苍白的月亮,颙的神情似乎恢复了平静,多年前的记忆,随着眼前的残砖碎瓦逐步涌现,那些曾经的并肩作战、殊死御敌,劫后余生的开怀大笑,最终都抵不过道不同、分道扬镳。
阴谋与算计,仇恨,杀戮......
脚步一滞,一张熟悉的面孔恍然浮现在脑海中:
“喂,你是新来的?我叫金鞍,他们都叫我飞蜈蚣。”城门上的少年意气风发,笑着朝他伸出一只手,“这里是万妖邑,属于我们妖怪自己的都城。”
朝阳落在他脸上,灿烂得让人睁不开眼,那么美好,仿佛从未淌过黑暗,被光明照耀着,前途无量。而相比起来,自己只是一只被术士折磨了多年,人不人鬼不鬼的丑陋鸟怪,所到之处被万妖唾弃,这样的自己,居然也会受到欢迎,真是可笑......
不,那都是道貌岸然的场面话,他一定在心里笑话自己,用怜悯来彰显高贵,他一定,有所图谋......
可是为什么,记忆中的自己还是向他伸出了手。
被接纳的那一天,他笑了......
颙蹙眉掩去眼底的恍惚,再度迈步,脚步似乎变得沉重了一些,忽然,他紧紧捂住了胸口,双目隐约失焦,视线变得混沌,只听见本该死去的遥影的声音,冷淡却清晰地从背后传来:
“这是阳乌咒,我的刀上有你前首领的血。”
勉强站起身,遥影望着颙的背影,用力抹去唇边的血迹。
在那朵花掉落之后,自戕的飞蜈蚣,将自己的血分给了遥影。
“直到最后一刻,他依然不希望你继续错下去。”遥影声音透着虚弱,眼神却依旧保竭力持着清明。
双瞳一震,颙紧捂心口的手不住颤抖,他逃也似的踉跄奔去,脸上近乎血色尽失。
“伪善之人,伪善之人!”
城楼上少年的脸逐渐埋没在耀眼的阳光中,恐惧变成一大滩泥淖,在脚下飞速扩散,攥着他的双腿,一步一步往深渊陷落。
善也好,恶也罢,因果轮回,谁也逃脱不了......
体力再也难以支撑,遥影的唇边再次渗出鲜血,身子一晃,被匆匆赶来的轻叶及时扶住。
“笨蛋、白痴、疯子!”轻叶一边骂一边帮他抹去嘴角的血迹,颤声道:“你想失约了是不是?是不是打算再出尔反尔了?!”
遥影强撑起一个笑,低声道:“你先听我说......”
“我不听!”轻叶大吼一声,忽然哭了出来,“你休要再骗我,你这个骗子,大骗子!”
脸上掠过几分无奈,遥影侧过身,止不住地咳嗽,就在这时,夜色中响起三两声似曾相识的啸叫,一个灵巧的身影,披着月光,自废墟中轻快跳跃,转眼间便落在轻叶和遥影跟前。
轻叶定睛一看,发现是只头戴白头翁面具的猿猴,不由立刻警觉地拿起了剑。
“无需紧张,咳咳......”
遥影按住她的手。
这厢,猿猴冲二人躬身一礼,恭敬道:“我家主公吩咐我给锦蛇公子带句话,书信他已经收到了,多谢公子。”接着他忽然又从口袋中取出一个小瓷瓶,双手奉上:“另外,这是主公给您的谢礼。”
待轻叶替遥影将瓷瓶接过,猿猴又行了一个礼,继而转身跳开,轻盈的身影很快消失在了废墟尽头。
端详着手中的小瓷瓶,轻叶皱了皱眉。
“白猿谷与你我结怨在先,为何会特意来道谢,他们又是道的哪门子谢?”
“快,快给我......”遥影艰难地挤出一句话。
轻叶赶紧将瓷瓶递给了他,封口被揭开的一瞬间,一股奇异的清气散发了出来,她缓缓睁大了眼睛,还没开口,遥影已将瓶中所盛之物一饮而尽。
“啊,你,你这.......”她吞吐道,“万一有毒怎么办!”
“这是玄醴,”遥影用手背蹭去唇边的水渍,整个人深深吸了一口气,仿佛终于经脉活络了一般,冲轻叶一笑,“玄醴能助长修为,还能救将死之妖的性命,他们来的很及时。”
“什么将死修为......”轻叶又懵了,“还有‘他们’又是什么意思,你到底有多少事情瞒着我?”望着这个万事藏在心底的男人,她不禁有些怒从中来。
“好好,你先听我说,”遥影无奈地笑道,“颙之前树敌太多,如今得知他离开令丘山中谷,各路仇家都在寻他,我也就顺势而为,跟白猿谷通了信件,告诉袁公,颙会来万妖邑。在此之前我会尽力拖住颙,如果可以的话,事后还请他老人家借我点玄醴,因为即便是身手不如从前,颙依然不是个好应付的对手。”
轻叶将信将疑地看着他,忍不住又问:“他为什么要相信你?”
“他大可以不信,”遥影的语气带着些不以为然,“对他而言,不过是出一趟白猿谷,大不了再回去,盛好的玄醴也可以再倒回去。但是颙出山的几率可太小了,加上世间早有传闻,颙的势力大不如前,仇家全都联合了起来,多好的机会。”
“那颙现在......”
“他走不远的,就算不等到天亮,那些埋伏在戈壁滩上的仇家也会让他有去无回。”
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轻叶沉默了一会儿,忽然自顾撇下遥影朝城外走去。
“轻叶?”遥影愣了一下,赶紧追了上去,“你要去哪里?”
“去找阳乌咒的解药。”
“我们一起去!”
她蓦然停住,转身看着遥影,忿忿道:“不必了,虽然我先前头脑发热说了些冲动话,但我果然还是很介意。”
遥影似乎一时间没反应过来。
“你还装啊,你和那鱼妖......”轻叶气得语塞,脸色迅速由白转红,“算了,懒得说。”
“等等......”遥影一把拉住她的手,飞快解释道:“那不过是演场戏,什么都没发生,真的。”他一脸诚恳,就差对天发誓。
“你猜我信不信你?”轻叶眯起眼睛,狐疑地哼了一声,“演戏能演得毫不投入吗?还有,你对我......对我那般那般,又......又怎么说?我看你简直深谙其道,懂得很!”
呆呆地看着轻叶,遥影忽然忍了忍笑。
“你......你还笑得出!”轻叶羞愤交加,撸起袖子就要揍人。
“哈哈哈,”他轻轻地笑出了声,“抱歉,但是你刚刚……哈哈哈。”
月光落在他红色的双瞳里,如同清涧中美丽的辰砂,褪去凌冽后,竟是这般净润,透澈,她似乎从未见过遥影展露出如此轻松的笑容。
“去死吧,好色蛇。”
回过神,她甩开他,大步走在废墟上。
“好了,不要生气了,某些东西是蛇的本能,但是我发誓,我只对你有感觉。”
“......”
“......”
“那个,咳,接下来去哪里。”
轻叶耳朵通红,故作不悦地问。
遥影低头捂着脸:“去西边,我忽然想起大漠深处有个国家,奇人异妖甚多,大概率有懂解咒之人。”
“......笨蛋。”
轻叶怏怏道。
走着走着,她忽然心里咯噔了一下,似是想起了什么。
嘶……好像有件事忘了……
算了,大概是多虑了吧。
……
真的么?
银色的满月下,与蛇雀完全相反的方向,牵着黄骠儿的阿陆打了个大大的喷嚏,回过神,面部一阵抽搐:
“不好,我的咒!”
他大惊失色道。
山野间,日光和煦,流水潺潺。
阿肆一路跋涉至此,离长安已有了约莫三天的里程,忽闻有不急不缓的脚步声逐渐靠近,他仰起脸,伸手扶住了席帽的宽檐。
路过的是个粗衣布裳的中年樵人,面容淳朴,足蹬草鞋,背着一大捆刚伐的柴薪,无意间一抬眼,看见阿肆的瞬间,他似是愣神了一下,继而摸着脑袋笑了笑。
“豢养妖怪的异士?”
简单寒暄后,面对阿肆的问询,男人茫然地摇了摇头,“没听说过。”
“是吗,那叨扰了。”
阿肆礼貌地笑笑,转身欲走。
“不过前边好像住着一个怪人,”樵夫忽然指了下不远处,“前些年搬过来的,也不住在村子里,很少下山,家里不知养着什么东西,有时候在晚上会叫得很恐怖,或许是你要找的人。”
一听到这番话,阿肆瞬时神色一振,连忙道过谢,匆匆往所指引的方向赶去,身后,樵夫不安的声音又响了起来:“真有妖怪吗,简直太可怕了,以后还怎么砍柴......”
豢妖人。
顾名思义,以豢养妖怪,为雇主差遣的奇异人士,因当今圣上对巫蛊之事深感厌恶,为了明哲保身,多数选择了遁隐,不知今日能否被好运眷顾。
“竹篮打水啊......”
匆忙赶到现场的阿肆,望着人去楼空的草庐,暗自叹了口气。
好消息是腰间的弑妖刀隐约有所反应,说明此处至少有妖气残留,他往屋内走去,将虚掩的木门整个推开,只见眼前杯盘狼藉,似乎有翻找过的痕迹,目光无意间落在草席上,忽然微微变了脸色。
上前两步,用刀鞘将草席翻开,那墨瞳中瞬间闪过了一古怪。
草席下,是一摊已经干涸的血迹,屋主人居然死了?!
不敢相信地盯着那摊暗红,阿肆握紧了手里的刀,内心深处涌起几许焦虑与烦躁。
莫非又要无功而返?
正想着,一阵腥冽的风带着血气,蓦地从身后袭来,他立刻抽刀回身,可结界尚未升起,神情却先一步变了,无声闯入的,居然是个背生黑翼的鸟妖,少年人模样,浑身是血,已然身受重伤。
那少年几乎是摔在了他的身上,挣扎着从身上拔出一支短箭,用尽全力塞到了阿肆手中,“他们在清剿......清剿所有的豢妖异士。”他艰难地吐出一句话,鲜血顺着唇齿不断渗出,一眼望去竟有些凄惨。
阿肆用力扶住了他的肩膀,飞快问道:“是哪些人?”
“人类,胸前有数字的......人类。”
艰难地说完,少年猛地吐出了一大口血。
“数字......”阿肆的神色不停变换,又赶紧看定了他,“是什么数字,是编号么?”
面对突如其来的线索,他实在不想漏放。
似是再无力支撑,少年忽然身子一软,缓缓跪倒在地,很快便一阵鸦青色的光晕笼罩,随着光逐渐暗淡,他的身体开始缩小,最终,变回了死去乌鸦的本相。
一道金色的豢妖印从他体内浮现而出,悬浮在半空中,砰地一声,如同一只玉镯,脆生生地碎裂了开去。
虽然只有匆匆一瞥,但刻在记忆里的细节尤为清晰,当师兄妹的弑妖刀狠狠刺入那只狰的身躯时,同样的咒文曾在他眼前闪现过一次。
脊背上似是划过了一道冰棱,他低下头,木然看向了手中紧握的断箭,神思恍惚。
果然,是和当年一模一样的箭镞。
埋葬了师父和一众同门,甚至险些杀死自己的,完全一样的暗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