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家小儿年十三,富贵荣华代不如,”一手牵着马,阿陆了无牵挂地走在月亮下,“生儿不用识文字,斗鸡走马胜读书~”荒腔走板的童谣自他嘴里悠闲地哼唱而出。
浅栗色的长发随戈壁滩的风轻轻摇曳,那双碧色琉璃眸里倒映的夜色,比天穹还要澄澈。
“黄骠儿,你说那些以刀剑为生的人或妖,为私为公,杀了那么多敌人和同族,他们还能回头么?这世道,真的足够宽容么。”
闲庭信步的阿陆,漫不经心抬起头来,望着天边一路相伴的圆月。
马儿打了个响鼻,甩甩头,表示无解。
“倒也是。”
他轻声笑了笑。
“曾经有个拥有一半大唐血统的女子跟我说过,人自降生的那一刻,便有业相随。何为业?不过贪、嗔、痴。无节制的**,强烈的愤怒,无知且不自知......”他的眼神变得悠远起来,依旧笑得温柔,“这些罪孽会缠绕我们一辈子,人也是,妖亦然。没有单方向的杀戮,染血的那一刻,便要做好被寻仇的准备。”
收回目光,他又恢复到之前单纯无公害的模样,笑吟吟地摸了摸马背:“走咯,咱俩一路顺风。”
圆月朗照归途,今夜与明天,将会是个好天气。
悬挂在腰间的黑色横刀,在刀鞘中狂躁难耐地颤动,如同嗅到猎物的兽,随时要按捺不住扑上前去,吼啸着撕开他们的喉咙。
“你说,这一切都是阴谋。”
轻叶不安地喃喃道。
“对。”
遥影牢牢地注视着她,“先前围剿妖僧,庆功宴上他得知你我心生离意,便用下了血咒的酒加强对你我的控制,照理说,我们喝下酒被种下咒的那一刻,他的目的就已经达成了,其实不然,你有没有发现,一年后到了需要饮下解药的时间,我们并没有产生任何痛苦或不适?”
轻叶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他不说都忘了,好像的确是这回事,或许是因为那段时间的她,除了跟着遥影修炼,心里也占据了太多别的事。
遥影停顿了一下,又接着说道:“大约半年后,我们立刻接到了去往白猿谷抢取密泉玄醴的任务,因为颙着急了,他发现他的血咒似乎并没有起到作用,而那玄醴相传可极大提升妖怪的修为,他急需力量来巩固自己的统治,或许等他法力恢复后,还会继续给我们下咒。”
“可是,为什么会这样?”轻叶不解地追问。
“因为这些年,他的野心越来越大,急于扩充门徒向外征伐,醉心于权术和杀戮,根本无心修炼。大家帮他做了太多原本需要他亲力亲为的事,他就像一把常年不用的刀,早就生了锈。你知道吗,那白猿谷的袁公说,颙会把令丘山中谷的大旱蔓延至整个天下,按照颙养兵的势头,我认为这个说法不假。”
“原来是这样......”
轻叶面色苍白,“但既然他已经喝了玄醴,为何依旧没有对你我出手?还有,飞蜈蚣的事又是怎么回事?这其中,究竟有什么纠葛?”
“当初带回去的玄醴是假的。”
遥影简短的一句话令她脸色骤变。
“假的?那颙知道吗?”
没想到他的胆子居然这么大,而且,就连自己也完全不知情。
遥影冷笑一声,“我猜他是知道的,一开始没杀了你我,是因为夺取玄醴的任务走漏了风声,他要是杀了我们,相当于直接宣告任务失败,但凡被一人识破他的力量不复当初,造反叛逃便是迟早的事。后来,那西域的妖僧又杀了他一大半的门徒,他更加缺乏人手,你我能力又远在众人之上,他越发不可能对我们下手,至少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是这样。”
听他这么一分析,轻叶心中关于为何不直接当众将颙拆穿的问题,很快便被堵了回去,想想也是,组织里的杀手刺客们各有野心,倘若真的以下犯上起来,最后的局势不一定对她和遥影有利,而且万一颙给自己留了一手,情况就更不好说了。
这是一步险棋,遥影一直清楚,而她现在也懂了。
“所以,风声是你走漏的?”她看向遥影,了然却也无奈地一笑。
遥影挑了挑眉,不置可否。
“那么飞蜈蚣呢?”
听到这里,她的情绪也算是平复了不少。
“或许......是玄醴的事让颙耿耿于怀,他终于还是起了杀心,又不想耗费还未恢复理想数量的门徒,又碰巧得知了飞蜈蚣的行迹,便想出一招借刀杀人的伎俩。”他看向轻叶,微微皱眉,“你还记不记得,组织里的那只蝎妖?”
轻叶迟疑了片刻,点点头。
“当初围剿妖僧,他也在。他貌似想坐收渔翁之利,却被妖僧的莲花法器几乎削断了半个胳膊,那个时候,他喷溅出来的血,就跟后来留在飞蜈蚣巢穴内的痕迹一模一样,沼泽一般的绿色,透着腐臭。”
说起这个部分,遥影的眼中流露出了一丝厌恶,“那蝎妖会分身化形之术,即便无法长时间保持一个面貌,依旧受困于肉身,但用极短的时间杀死手无寸铁的妇人孩童,也足够了。他受颙之意,冒充你我,残害了飞蜈蚣的家人,留下一个苟延残喘的孩子,在弥留之际告诉飞蜈蚣‘真相’。而后颙再命令你我去刺杀飞蜈蚣,如此便完成了阴谋的闭环。”
与轻叶分别后,遥影立即动身去寻找蝎妖,经过一番拷问,对方将整件事的原委和盘托出,原是颙承诺他,只要成功置遥影于死地,便会赏他一张比遥影更好看的人皮。
很差劲的话术,奈何操纵线的另一端是执念与**。
轻叶不由感到后背发凉,记忆中的一幕忽然清晰起来,当时还是她先一步发现了蝎子留下的血,只是那时,她并不知道那是血,更不知与蝎妖有关。
“你为何要瞒我。”
她的心蓦地沉了下去。
“抱歉,”遥影神色黯然,“是我顾虑太多。”
其实,他或许只是比自己想的更害怕失去。
沉默了一会儿,轻叶忽然低声道:“我曾问过那位夜叉寮的少年,他们手中的刀剑,是否都是为了保护同类而染的血,他没有给出正面的答案。其实我只是想求个心安,因为自欺欺人的话,我还能安慰自己,以往所有的作为,都是为了保护令丘山,保护我们的栖居地。遥影,我们杀了太多的同族,我害怕有朝一日会有报应落在身上,如今报应真的来了,居然是以这样的方式。”
夜风在废墟间游走,残砖碎瓦,碉塔城楼,一切都不复当年,或许在它最辉煌最肆意的时候,它的主公也未曾想过,有朝一日,所有的他在意的、不在意的,都会毁于一旦,而这,也皆是因果报应的一环。
“我们走吧,”遥影冷静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她愕然抬头,见他眼中的神情比任何时候都要坚定,“离开这里,穿过整个大漠,去一个谁也找不到我们的地方。”
“遥影......”
她的眼眶微微泛红。
“来,”遥影微笑着张开双臂,红瞳中的温柔融化了一池月色,声音也亦如那月色般温柔:“我带你去看远方的月亮。”
缓缓睁大的双眼中,眼泪倏尔滑落,内心深处翻涌不止的,说不清到底是悲伤还是喜悦,满腔的委屈忍耐多日,在这一刻,终于决堤了。
“混蛋。”
往他肩上狠狠捶了一拳,轻叶破泣为笑,一头扑进了他怀里。
“我以为你都忘了。”
“怎么会。”遥影声音低哑,仿佛从来不曾拥有过般,用力收紧了拥抱她的双臂。
在蛇的故事里,有一页翻不过去的冬天,某日,偶然闯入的麻雀,给他带来了一场柳絮做的雪,原来,冬天也能拥有温度。而麻雀,她的故事中生着一棵失去枝叶的树,某日,独自路过的她,发现树下多出了一个身影,从此这棵树不再孤独。
夜风吹了良久,轻叶才动了动身子,遥影轻轻松开手,低头注视着她,目光如山涧般温柔。
“你要答应我,以后都不许再离开了。”轻叶郑重其事地说。
“好,”遥影点头,“我答应你。”
轻叶神情一缓,露出了澄澈的笑容。
遥影也笑了起来,正要说些什么,神情却在一瞬间变得怪异,眼中仿佛裂开了一道细微的创口。
一阵莫名的恐惧袭来,轻叶往后踉跄了一步,恍惚地低头去看自己的双手,心脏忽然空了似的,那双手上,竟然沾满了鲜血,遥影的血......
“遥影你......”她的声音颤得厉害。
猛地捂着嘴,一口鲜血喷了出来,从遥影苍白的指缝间溢出。
“你到底怎么了?!”她死死地抓着遥影的手,恐慌地问道,望着那红中带着鸦青的血,忽然变了脸色,哑声道:“是毒......”
不等她反应过来,四周忽然响起无数的箭羽声,黑暗中暗箭齐发,遥影飞快将她拨开,以最快的速度拔出了腰间的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