壶内的酒未再续上,阿陆一时也陷入了无言。
因为是麻雀,她的脸上没有表情,但是那双低垂的眼睛,暴露了一切想掩饰却掩饰不了的情绪。不解,愤怒,以及......羞于启齿的悲伤。
沉默了一会儿,阿陆叹了口气,挫败道:“其实我是不想趟这趟浑水的,但比起面对女孩子哭,还是趟浑水容易些。”
不知全貌,不予评价,总而言之,走一步看一步吧......
“劳烦这位轻叶小姐,带个路。”他伸手去摸麻雀的脑袋,刚碰到那毛茸茸的头顶,便听“啾”得一声,麻雀一蹦弹,冲着他的爪子就是一啄,“哇,这么凶,又不是我甩了你!”阿陆缩回手,郁闷地大喊。
出了城,一路走到山林,阿陆懒懒地将麻雀托在手里,只见一根白光捻聚的“线”自雀翼间露出,遥遥地伸出了好远。
“所以,你有把握找到对方?”
“那是自然,”麻雀颇为自得地昂起胸脯,“我同他之间有‘漂’相连,就算是天涯海角也能找着。”
“漂……”阿陆略一沉吟,忽然笑道:“不如你把这法术教给我吧,全当做雇佣费,额外的东西,譬如钱财之类的我就不收了。”
麻雀有些怀疑地仰头看着他,缓缓道:“我没听错吧,以你现在的处境可没余地跟我谈条件。”
“嘿,你这小菜团子还黑吃黑起来了?”阿陆眉毛一掀。
“你也知道你是‘黑’......”麻雀很是不屑地收回了目光。
她不过是有话憋着没说而已,那把悬挂在少年腰间的漆黑横刀,浑身萦缠着猩红的雾瘴,那是足足一百只妖怪的怨,这么一把活阎罗的东西,自从见到她开始,便焦躁地震颤不已,刀的主人没有杀心,但刀,似乎有自己的想法。
“我听闻过你们的事迹,”她忽然低声道,眼神难以捉摸,“虽然你们杀了不少妖鬼,但那些死在你们刀下的,好像都是残害了人类的家伙。”
阿陆不予置评地挑了挑眉。
“对你们来说,只是在某种程度上保护同类,清除异类对么?”她盯着手中的“漂”,问道。
头顶上方,阳光从树冠筛层层下,落在独行少年的肩头,随着前行的脚步,淡淡变幻着形状。
“同类还是异类......”默然片刻,他不以为然地扬起一个笑,“谁知道呢。”他的眼神似乎幽暗了一霎。
麻雀好奇地回头去看他。
察觉到她的视线,阿陆的神色恢复如旧,低头看了看她,调侃道:“那你们呢,身为刺客,死在你们刀剑下的是同类还是异类?”
麻雀一愣,眼中闪过一丝不自然,忽然蹦了起来,“关你什么事,总而言之,你想学我的追踪法术,下辈子吧,哼!”
阿陆朗声笑了笑。
林间刮过一阵冷风,忽然有东西破空而来,稳准指向了阿陆的双手,麻雀倏地腾空而起,幻化作了人形,避开那锋利的箭矢,朝树丛中甩去一扇羽刺。
“不好,被追上了。”她变了脸色,话音未落,便有七八个蒙面人从四面八方蹿出,红着眼着朝二人围堵过来。
“这又是什么情况?”阿陆一脸错愕,之前好像也没说有额外的闯关任务。
“是令丘山中谷的刺客。”轻叶皱眉道,跃到阿陆身后,将后背交给他,“先前刺杀飞蜈蚣的任务失败,按照门规,我和遥影都要被清算。”
“果然是趟浑水......”阿陆不由哀叹一声,用力一挥刀,斩退了迎面扑来的蒙面人。
来者数量不多,却是深谙隐身幻形之术,纵闪横跳间便和四周的山石草木融为了一色,二人配合挥刀斩剑,竟发现对方数量丝毫不减,倒下的人一分为二,再分为三,仿佛永无尽时。
“这样想下去没完没了了,要如何破局?”阿陆纵身闪避,飞快问道。
“我也不清楚!”轻叶惊慌地挥剑挡下一支镖。
“哈?”阿陆回头瞪了她一眼,几乎失去了表情管理,“你和这些泥巴人不是一个组织的吗?!”这年头当刺客完全不要门槛的么??
“我......”轻叶尴尬地横劈竖砍,飞快道:“那是因为都是遥影在......”她忽然怔住了,手中的剑也不自觉地滞了一下。
对了,她怎么会忘记,这些年来都是遥影护在她身前,帮她解决大部分的麻烦。
遥影......
念出这个名字的瞬间,她恍觉心中一痛。
失神间,有剑刃挥来,却在半途被漆黑的横刀截成了两段,阿陆快速将她拨到身后,面色铁青,“暂且别胡思乱想了,拿好你的剑。”
额上惊出一层细汗,轻叶回过神,握剑的手不自觉颤了颤。
数番缠斗不休,四周都留下了深重的创痕,复活的刺客却越来越多,阿陆烦闷地挥刀劈砍,目光无意中扫过重重闪躲的人影,突然,捕捉到了一丝诡异的幽绿,如同阴冷沼泽的绿色,那是......一双隐藏在人群中的眼睛。
莫非是分身术?
动念只需一秒,阿陆已然疾步冲到那人跟前,正要手起刀落,却见对方丝毫不恋战,躲闪得十分果断,挥下去的刀只削去了他脖颈处的一块衣料,然而仅此匆匆一眼,阿陆的神情猛地变了。
“你要去哪儿?”
另一边,发现阿陆脱战,轻叶一时大为紧张。
顾不上回答,阿陆已经追出了好远,大声扔下一句话:“你先待在这里,我让玄将军前来助你!”
“玄......什么将军?”
轻叶眼皮直跳。
不是,所以他又跑了,还是第二次?!
“岑松云,你个混蛋!”
气急败坏的骂声在身后响起,阿陆自顾持刀划破手背,眉头紧锁地在空中画出一个古怪的符文。
“上方神祇,应约速来。”
低沉的声音自那薄唇飘出,一痕金焰在眼底燃起,琉璃瞳瞬间被灿金浸染。
大风过境,一阵雄浑刚劲,威风凛凛的虎啸震彻了山林。
多叶拱窗外的月亮,仿佛是嵌在一方画框里的,画的下方,是一片白色的沙海。月亮最盈满的日子里,就连大漠中最隐匿的角落,也会被那光华照得无处遁形。
而更多的时间,从最高处向外眺望,就只有孤月和大漠。
关于塔的记忆,见缝插针般刺入了阿陆的神经,他在林间疾步追逐,握刀的手几乎泛白,眼底,隐隐浮动着压抑不住的不安。
方才弑妖刀削去了那厮脖颈处的衣物,露出一枚弯月状刺青,如此熟悉的图案,就算再过四十年他也忘不掉。
“站住!”把蒙面人逼至崖边,阿陆面色阴沉道:“你究竟是何来路?”
对方直直地看着他,眼中似是闪过一丝迟疑,微微侧首看了一眼身后的悬崖。
“快说!”
蒙面人神情一变,连忙举起手来,示意自己并不想动手后,忽然一把扯掉了脸上的面罩。
看清那张脸的刹那,阿陆不由面露震惊,面罩下竟是一张已腐烂多年的脸,最严重的地方甚至已无腐肉相连,漏出了灰色的枯骨。
“你究竟是何人?”
阿陆的眼底瞬间染上了阴冷的杀意。
“在下只是一只肉身被术士烧毁,附身在死人身上的蝎妖,一路逃到唐国,只求有条活路。”那妖怪惶恐道,脱口而出的,是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异国语言。
“你有心引我到此,想必是对我有过打听。”阿陆用同样的语言回应他,薄唇扬起一个不屑的冷笑。
蝎妖忽然跪了下来,“小人被同门追杀,恳请您救小人性命。”
“你知道我是谁?”阿陆轻轻一挑眉。
蝎妖将脸埋得更低。
眼中有什么晃过,阿陆忍不住握紧了手里的刀,忽然问:“如今国内执政者是何人?”
“这,小人不知......”
阿陆眼神一寒,“你附身在守塔的禁卫身上,必定蛰伏于宫内,怎会不知?说实话还是脑袋搬家,二选一。”
“小人真的不知,”蝎妖惊惶地抬起头来,“小人只记得一夜之间死了很多人,好像是两个不同阵营的守卫打了起来,其中一方死亡惨重,小人便趁机附在了其中的一具尸体上。”他浑身发抖,说话时的神情不像是在撒谎。
面无表情地盯了他一会儿,阿陆的眼神深不可测。
“你走吧,我不杀你,也不插手多余的事。”收刀入鞘,他转身往回走去。
一道绿光划过,地面映出一条阴险的钩尾,但听刀起刀落,身后,幽绿色的血喷溅如注,那撑破人皮的蝎子似乎还未反应过来便断成了两截,不甘心地瞪着阿陆逐渐走远的背影,喃喃:“本想若是躲不过锦蛇的追杀,便夺了你的皮囊,至少......在死前......能够好看一回......”
“啊啊啊!”
轻叶抱头蹲地大声尖叫,只见八面威风的黑虎咆哮着一个纵扑,咬断了最后一只蝎妖分身的咽喉,悠然落地后,不慌不忙地舔了舔硕大的爪子,觉出那残骸还想继续分裂,连气都不带喘的,直接一巴掌扇过去,将其拍了个稀碎。
看着眼前这只庞然大物,轻叶抱着剑缩在一旁,狂跳的心脏半天都难以平复。
寻常虎妖定不会有如此强大的驱邪涤鬼气势,仅仅一阵骤风的功夫,便将所有在场的刺客吃了个精光,从它周身释放出来的威压,仿佛直击灵魂深处,叫人瞬间头脑空白,动弹不得,顿生出一种发自本能的恐惧。
这玩意吃妖怪的胃口大到离谱,谁知道会不会吃红了眼,连带自己也一块儿吃了。
一想到这里,轻叶头皮一麻,立刻动了开溜的念头,谁知刚挪动了一下,便听见一声凶猛的虎啸,整个人霎时被震得僵在了原地,缓缓回头,讪笑道:“我和岑松云是朋友,你.......你不至于连我也想吃掉吧。”
低低地又吼了一声,黑虎的一双金瞳径直锁定着她。
“我们和平相处好吗?”轻叶颤巍巍地伸出手去,尽量让自己笑得更谄媚一些。此时此刻,他俩的关系似乎更像一只真实的麻雀和一头真正的老虎。
那双日光般炯耀的金色兽瞳中反应不出丝毫的情绪,仅仅盯着她,也不眨眼,就在轻叶慌得汗流浃背实在撑不住了时,黑虎突然蹲坐了下来,尾巴绕到身前,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抬起一只爪子,舔了舔,洗起了脸。
不是吧,怎么有点像猫......
她的脸上轻微地抽搐了两下。
眼见洗脸的黑虎,舔一下爪子身子便缩小一圈,再蹭一下脑袋,又缩小两圈,就这样真的变成了一只小猫的大小,身上的威慑力似乎也减轻了许多,轻叶余惊未了的同时忽然有些想笑,观察了一会儿,忍不住悄咪咪地挪近了一些。
舔爪子舔得正起劲的小黑猫,眯着一双金瞳蹭了一下轻叶的腿,虽然蹭得有些敷衍,但依然让她瞬间有种恐惧全抛,受宠若惊的感觉,顿时忍不住扔了剑,捞起猫咪按在怀里,迅速把脸埋进了一片毛茸茸中。
“哇,你是一只小猫咪!”
“喵呜——”
“不要跑,小猫咪!”
“喵呜......”
强扭的瓜可能不会甜,但强撸的猫,一定是香的。就这样吸猫吸了大半天,轻叶终于歇停下来,松开了她的“魔爪”,玄将军抖了抖毛,迅速从她怀中跳开,落了地,倒也没跑远,只是在她脚边趴下,揣着爪子打了个哈欠,舔舔嘴,眯起眼睛开始打盹。
“你说,你的主人还要多久才回来?”抱着膝盖,轻叶幽幽地问。
“喵呜!”黑猫忽然回头瞅了她一眼,叫声似乎有些不乐意。
“嗯?那家伙不是你主人对吧,”轻叶摸摸它的脑袋,微微一笑,“你是一只自由的小猫咪。”
自由自在,想去哪里去哪里。
天高海阔,来去逍遥自由身......
头顶树荫宜人,伴随着猫咪催眠的呼噜声,轻叶的眼皮逐渐变得沉重。
有些鸟,似乎注定禁锢在同一片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