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颙还未占领中谷前,令丘山和所有山峦一样,有寒来有暑往,苍翠如滴,明净如霜。
他一只以旱为生的妖怪,从万妖邑败走此地,驱走了所有的雨,山谷间的生灵,大多数都死在了那几年,少数幸存的,便被赐予修为,修炼成妖,放在身边磨练成死士供他差遣。
数百年的时间,这些死士用各种被正道所不齿的手段,替他除掉了许多称霸一方的妖主,令丘山的势力越来越大,越来越多的妖怪慕名加入,而颙的野心就像他带来的旱灾,一眼望去仿若无边。
轻叶自有记忆起便是是组织的一员,她的巢里只活了她一个,父母和兄弟姐妹全都死在了当年的大旱。
麻雀似乎天生就是弱者,没有豺狼虎豹的凶狠,也不如蛇蜥蛛虫敏捷,她只有一双翅膀,可以飞得更高望得更远,在阒寂无人的夜晚飞到山谷最高的那棵枯树上,迢迢地远望焦土之外的月亮,就多年前,还在巢里时一样。
在令丘山,弱就是原罪,不配被正眼看待,她一直是这么想的。直到不知是第几次被故意撞下训练的独木桩后,她躲开那些刺耳嬉笑声,来到一处少有人迹的枯木林,靠在树下,麻木地放空自己。
有突兀的脚步声靠近,一抬眼,是个黑发红瞳的少年,过于出挑的脸让他在整个了无生气的环境中显得格格不入,不知为何,那张脸上却沾着血污,他看向自己,眼中明显晃过了一丝讶异,旋即转身便走。
“不必了,我这就离开。”
轻叶果断起身,拂了拂身上的灰土。
少年没有回应,也没有回头,她不知道自己走后这棵树还会不会被人靠近。
不过几日,在训练的空隙,她无意间听别人谈及新来的妖怪,得知他叫遥影,在此之前便是刺客,因为违背契约放了目标生路,被驱逐出境。主公不计过往收留他,纯粹是欣赏他那身本事,能在谷中百妖的围堵中杀出一条血路,绝非等闲之辈。
“这种人留他做甚,毫无忠诚可言!”
一众同门间,有人恨恨地骂。
“你能想到,主公就想不到么?刀这种东西,多总比少好,能杀敌就行,不好用了直接换。”
“哈哈哈,说得倒是有几分理。别说,那厮的一副皮囊还挺好看的,不像咱哥俩。”
“放你的屁,老子可不丑!要说丑,谁能丑过他?”
众人的目光落在角落的蝎妖身上,笑得幸灾乐祸。
“听说是从古砂国来的,妈的,早就亡了国的地方!瞧他一副畏畏缩缩不敢见人的德性,我敢说有朝一日,为了能有副好皮囊,他什么事都干的出。”
“哈哈哈哈,可别被听见了,一身的臭味!”
笑声越来越刺耳,轻叶难以再听下去,缠好手上的绷带,起身离开。
习惯性又走到那片枯木林,忽然想起先前的一幕,不由停住了脚步,很难说清自己在顾虑什么,她没有继续深入,转身走的比来时更快。
那棵树下,有人靠坐着,似乎听见了来者的脚步声,却没有动身。
就像所有强者那样,或许不完美,遭人诟病,但绝不会缺乏仰慕者,遥影的刺杀永远是最成功的,在其他妖怪还深陷苦战性命难保时,他早已带着信物只身返回了中谷,几十场任务,几乎毫发无伤。
簇拥在他身边的人越来越多,但他依旧是那副寡言少语的模样,有意避开众人,只为独自清净。
天气渐寒,颙下达的指示也暂时少了起来,这天天黑后,轻叶照旧来到山谷最高的枯树下,想要同往日一样,安静地飞到树梢,只有在这里,她才能感觉到一丝安稳。只是今天,似乎有人比她先来了一步:
倚树而坐的少年,胸前抱着那把形影不离的刀,看上去却并无更多的戒备,微微垂首,如夜的黑发轻扬在微风中,似乎正在浅眠。
轻叶愣了愣,有些局促地想要回头,却听一个略带困倦的声音淡淡道:“不用回避了,我只是想找个地方休息。”
这大概是第一次,轻叶听见遥影开口说话,他的声音有些低沉,却意外地很好听,让人不由得想到夜晚的静谧漂流的林泉。
“没事,没事,你继续休息,我换个地方。”轻叶讪讪地笑道,心里莫名有些紧张。
匆匆往前走了两步,却听身后一阵衣料窸窣的微响,遥影好像站了起来,正往一旁走去。
她蓦然转身,慌张道:“我不是有意打扰你的,只是这个地方以前一直没人会过来,抱歉,你就在这里休息吧!”
停在原处,遥影沉默了片刻,脸上的表情有些难以揣度,忽然,侧首看向轻叶没头没尾地问了一句:“令丘山是不是从来没有下过雪?”
唉?这......
她怔住了。
四目相对,似有一丝尴尬在遥影眼底飞快闪过,他回过头,开始不经意却又无意义地打量着地面。
原来不善言辞的除了自己,也是大有人在,轻叶暗自释然了些许,不自觉地露出了一个浅笑。
“令丘山的确很多年没有下过雨雪了。”她笑着向前迈出几步,主动表达了善意,“你很喜欢雪吗?”
“只是觉得大概要进入冬天了。”他面无表情地说道。
“这样啊。”
轻叶笑了笑。
一阵沉默......
糟糕,话题貌似又冻住了......
她赶紧搜肠刮肚地一顿想,终于又眼前一亮,立刻开口道:“但是在令丘山......”
“我听说令丘山......”
话到一半,却不约而同地撞了话头,遥影愣愣地看着她,仿佛一时间忘了后边的台词。
同样愣住的还有轻叶,呆呆地看着遥影,忽然嘴角一松,笑了起来。
“哈哈哈,你这个人,还真是表里不一。”她承认自己很久没有这样笑过了。
遥影没有说话,但眼底略显不自然的神色却缓和了不少。
“令丘山干旱了很久了,没有雨雪也没有植被,但是这里有一样漂亮的东西。”
轻叶柔声道,抬头望向了天边的月亮。
皎洁的月光如同冬月里的霰,轻轻地笼在她身上,倒映在那双澄澈的杏眼中,就像浅潺的小溪。
注视了她一会儿,遥影顺着她的目光也仰起了头。
她说的没错,此处的确是中谷最适合观月的地点,远离了那不分四季的干旱灰土,夜空在眼前辽远澄朗得如同大海。
“但是,这里还不是最佳地点。”
轻叶的声音再次响起,他看向她,见她的眼中浮起几分狡黠,不自觉地问道:“是哪里?”
“你想看吗?”
他坦率地点了点头。
轻叶笑容一深,忽然向他跑来,一把拉住了他的手,化出半扇羽翼纵身飞到枯树的顶端,“就是这里,我的秘密基地。”风声猎猎,舞动着她的长发和衣袂,她回过头,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
被冷不丁带到了半空中,遥影不由一皱眉,继而,双瞳中的不解逐渐被惊讶替代,清朗素晖之下,万物都被笼了一层如梦似幻的薄纱,整个中谷尽收眼底,不仅如此,就连千里之外的山峦似乎也有了朦胧的轮廓,如同一痕绵长的墨笔画。
“是不是很美。”
并肩而立的轻叶眺望着远方,微笑着问道,栗褐色的长发随风飘飞,宁静地拂过了清丽的面颊,她的眼神延展了很远,仿佛一直往前,直到触碰到那一痕绵延的群山。
月夜明静,山色辽远,遥影的目光深邃了些许,不自觉的,神情竟也被那月色同化,隐约柔和了一些。
是的,很美。
然而,任何美丽之物在这焦土般的中谷,都奢侈到不可多得。
“救我,救......救我!”
同门的狐妖紧紧抓住轻叶的腿,一改往日轻蔑嘲讽,满眼恐惧,瑟瑟发抖。一根筷子粗的金线贯穿了他的胸口,正拼命将他往回拉拽。
轻叶神色惊恐地看着他的血在地上拖出一道凄惨的长痕,不由得浑身僵直,连手中的剑都仿佛有了千斤重。
从大漠里来的妖僧,带着一个用无数妖怪精元炼成的法器,短短百日便夺取了令丘山以西大片的土地,颙调动了几乎一半的刺客,与那妖僧斗了一昼一夜,结果竟无一生还。死去的妖怪据说连尸骨都不剩,久不雨雪的大地,第一次被鲜血浇灌出了一片四散涌流的血湖。
接下来的三日,即使冒着抗命的风险,也再无人敢前往。
第四日,颙许下承诺,只要击杀此人,无论什么赏赐,他都能满足。
无论什么赏赐,包括金山银山,甚至首领的宝座。
“他妈的,老子受够这种憋屈日子了,反正横竖都是死,不如赌一把!”
“说得好,赌一把!”
酒过三巡,妖怪们骂骂咧咧地将空坛子摔到墙上,酒劲加上莽劲,抄起桌边的兵器推搡着出了门。
无人在意的角落,蝎妖瑟缩着解开了手臂上的绷带,一股刺鼻的腐臭散发出来,他悻悻地望着那摊不能再称之为肉的东西,沼泽般阴暗昏浊的绿瞳里爬过了某种果决。
夜空清朗,明月高悬,在那棵谷中最高的枯树下,轻叶找到了倚树而坐的遥影,看到熟悉身影的瞬间,她似乎终于松了口气。
“太好了,我以为你不在这里。”她边说边小跑到遥影身边。
遥影凝望着远方,如夜的黑发随山风微微飞扬,脸上的神情难以分辨。
“那个,我......”轻叶忍不住开口道:“我听说那妖僧法术非常......”
“其实,上次是我逃跑了。”遥影忽然开口道,突兀地打断了轻叶的话。
“什么?”轻叶愣了愣。
“中谷里都在传,我离开曾经的组织,是因为违背契约放走了刺杀目标。”他低声道,眼神深处似有残缺的回忆停留,“其实不存在任何‘放走’,要刺杀的妖怪过于强大,同行的都死了,而我,不过坠下深潭死里逃生罢了。”不知为何,他的神情似乎有些奇怪。
组织首领是比颙更宽宏的大妖,曾出言挽留执意离开的遥影,只是事已至此,遥影自觉无颜面对。
当年离开时,除了出生入死的佩刀,他什么都没带,浑浑噩噩穿过大半个中原,遇到抓妖炼丹的术士,吞噬精元的同类,死里逃生过,也自甘堕落过,直到某次命悬一线,忽然发觉这一生太过空落,就连死之在即,也想不出有任何值得紧紧攥住的东西,生命就像个空壳,没有温度,没有支点。
鲜血被暴雨冲刷,在身下蜿蜒扩散,他仰面躺在冰凉的荒原,长发凌乱,大口喘息,身旁,是拼尽全力才杀死的鹰鹫。
不知过去多久,费力地支起身子,他侧首看向了那巨妖的尸体,大雨倾盆而下,就像在看一个无底的空洞。
“我想我大概厌倦了杀戮,但谁又能告诉我,身为一个刺客,一个杀手,他的生命中除了刀光剑影还能拥有什么。”
不想死得毫无意义,也不想活得不明不白,但活着至少还有希望去寻找,亦或说遇到,行于世间的理由。
“遥影......”轻叶低声唤道,眼中掠过一丝说不清的情绪。
“如今面对那妖僧,或许是最后的机会,如果死了,便是命定,倘若能活下来,我想好好思考一下将来。”说罢,他站起身。
“等等,”轻叶忽然伸手抓住了他的手臂,抬眼看向他,一字一句道,“我和你一起去。”
看着她,一丝惊讶在遥影眼中快速掠过。
“我可不是为了你,”轻叶扬起一个笑,“主公说只要除掉此妖僧,任何愿望他都能满足,我也有想要的东西。”
注视着她,遥影的眼神似是变换了片刻,直到眼底浮现出了难得的温和。
“切记时刻以自己的性命为首位,明白吗?”
“放心吧,也跟你偷师这么久了。”
熟悉的对话浮现在梦中,就像一阵倏尔掠经的风,拂过中谷的月亮,他和她的枯树,他不经意流露温柔的双眼,天寒时节,他无意识地靠在自己肩膀的浅眠,最后,却等不及她想要伸手去触碰。
沉沉睡去的轻叶,不禁眉头紧锁,明知是过往的梦境,为何如此难以割舍……
心,似乎在隐隐作痛……
“雀妖,快救救我!”
金线越拉越紧,狐妖的脸因惊恐而变得扭曲了起来,鲜血呛在嗓子里,不断往外冒。
轻叶惊慌失措地想要抽回自己的腿,却听一声大骂从那狐狸口中喷出:“他妈的,你来这里是干什么的?老子叫你砍断这根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