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除妖吏 第26章 他的背叛

身为刺客，穿行于山林原野、城邑街巷，于暗处收割猎物的性命，已然成了她与遥影的日常，几百年来，葬身于二人刀剑下的妖鬼不计其数，任务无一失败，可这一次，偏偏出了意外——

“当心它的动向！”

无人荒村，一声沉重的闷响，遥影持刀逼退了横冲直撞的百足蜈蚣，见那皮厚如铁的怪物顷刻间从半空钻入地底，不由对轻叶大声呼喊。

主公要取这怪物的心，必须趁其还活着时剖挖，可这厮身形庞大又极为灵活，上天入地简直易如反掌，交战过几个来回，除了地表多出几道骇人的深穴堆土外，几乎未伤其分毫。

“你守好地面，无须担心我。”夜空中，轻叶的双臂化作羽翼，目光锐利，直指前方喊道：“它的头在枯井那边。”话音未落，便极快地甩出一片羽刃，如坐标般精准指出了具体位置。

遥影衔刀跃入空中，鳞光闪过，蓦然变回蛇的本相，部分鳞肤隐于夜色，唯有背部黑色的蝶状斑纹镀上了月光，像极了优雅又诡魅的骷髅。就在飞蜈蚣轰然钻出地面的瞬间，锦蛇凭借身形优势攀缠上去，再次变回人形，拔刀狠狠刺向了它的脊背，腥臭透明的血，刹那间喷溅如瀑。

耗时两个多时辰，至此，轻叶总算松了口气，落回地面，持剑快步追上前来。

“别过来！”

遥影突然低呵一声，轻叶脚步一滞，有些紧张地握紧了剑。

下一秒，只听一阵沙哑的笑声自那飞蜈蚣喉咙里响起：

“后生，你可知我的血乃世间剧毒？”

“世间剧毒，皆对我无用。”

遥影语气轻蔑，沐了血的脸上，一双红瞳如同幽森的血月。

飞蜈蚣笑得更加放肆，巨尾猛然摆动，竟将身下的土地生生砸出一道深壑来，上百条绳索般难缠的千足虫，呼啸着从壑中探出，撞开了遥影手里剜心的刀，齐齐向他发动了攻击。

挥剑劈砍之际，却觉脚下逃走了一阵风，那飞蜈蚣不知用何方法遁去身形，一时间全然隐去了踪迹。

“遥影！”

轻叶焦急地喊道，不顾一切持剑往前。

“别犯傻，不要过来！”

他自那千足虫堆中扔出一句话，转瞬便被群虫吞噬。

心中一颤，轻叶正要化身本相飞身前去支援，忽觉大风扑面，颈间一凉，眼前多出一个枯瘦老者，伸手将她狠狠地按在了地上。

“你......”

她挣扎了一下，却被对方伸手堵住口鼻，“为一己私心，杀我妻儿，你二人可知报应二字怎么写？”老人贴到她面前，阴恻恻地问。

轻叶的眼中写满了震惊，想要摇头否认，却觉扼住喉咙的大手瞬间收紧，不由痛苦地闷哼了一声。

老者冷冷发笑，阴鸷眼神让人脊背发寒，待到身后终于响起兵刃破阵、冲出重围的声音，忽然咬破自己的手腕，让那腥臭透明的血液沿着皮肤灌进了轻叶的唇齿间。

冰凉的液体争先恐后往喉咙深处钻去，轻叶奋力挣扎，惊恐地睁大了眼睛。

刀光闪过，却扑了个空，老者化作蜈蚣飞到空中，于一轮圆月下对匆匆赶来的遥影冷讽道:

“这丫头中了我的阳乌咒，不想让她死的话，三日之内去万妖邑取解药。”说着，它又是高深莫测地一笑，“能否取得，就看你二人的本事了。”话音落下，掀起一阵骤风，消失了踪迹。

遥影眼中暗红色的杀气更浓，收回目光后，立刻蹲下身，扶住了轻叶的肩膀，被灼烫到似的，轻叶将他一把推开，回头恶心地干呕起来。

一丝忧色在遥影眼底晃过，他缓缓收回了触碰的手。

去往万妖邑还有三天的时间，在此之前，有件事必须调查清楚。

天将破晓前，二人赶到了飞蜈蚣原先的巢穴，山洞中已经没有妖怪的气息了，却也不见半点血迹与残骸，只有如刀切斧凿般深没在岩壁上的创痕，尚且能重现不久前激烈搏斗的场景。

“遥影，你看。”

轻叶用剑尖拨开一旁的碎石，一痕幽绿色隐藏其中，已经彻底干涸，像血迹，也像毒液，想必是那大意的凶手没来得及处理。

闻声上前，遥影的视线顿时聚焦在那道绿痕上，表情忽然变得有些怪异，一时陷入了沉默。

“这东西应该是......”轻叶俯身去看，却被遥影捉住了手臂，愕然回头，只见遥影的神情已经恢复了平静，只是淡淡道：“不用看了，当务之急是去万妖邑为你取得解药。”

她还想说些什么，遥影又道：“时间紧迫，快走吧。”

迟疑了一下，她点了点头。

这么多年来，她已习惯了听从，或者说依赖遥影。

整个令丘山中谷，人人皆视她为没前途的生手，只有遥影，愿意授她剑法，教她化形，把她作为一个真正独立的小妖，告诉犯错受惩独自罚跪的她，目光除了仰望，还有平视。

遥影和她从来都不一样，遥影是主公最器重的门徒，俊美又强大，他的形单影只，仅仅是因为厌倦了阿谀奉承和勾心斗角，如果不在乎这些，他会有更多的追随者，而不是只有自己这个总是成长不够的小角色，成日跟在他身边。

走出洞口，曙光随未尽的思绪落在轻叶身上，一道青烟徒然升起，皮肤传来溃烂般的剧痛。

“轻叶！”

遥影的神情瞬间失去了冷静。

“所以，你便再也碰不得日光。”

酒肆内，依旧嘈杂，阿陆缓缓放下酒壶，“只怪我师兄不在，诅咒这一类，他比我在行。”

麻雀静静地看着脚下，眼神黯然。

“那么，然后呢？”阿陆又问，仅凭目前听到的信息，似乎还构不成想要杀人的理由。

“后来......”麻雀顿了顿，似是想起了什么，眼中的情绪骤然变冷。

万妖邑的前身是大唐边陲一座人类城邑，多年前突厥进犯，唐军败退，城中百姓无一幸免，城破后，孤魂不愿离去，便与前来此处的妖怪达成了共居的目的。

那些来自五湖四海的妖怪，或躲避同类相残，或逃离术士追剿，在此抱团取暖，共同建立了坚固的寨子，多年来，一致对外，甚至在壮大后一度通过侵略手段将领土扩充了数倍。直到上一任首领厌倦了各界纷争，携妻子归隐，此处势力才渐渐于妖界没有了声息。

遥影和轻叶，被视作入侵的外敌。

城中废墟如林，后建的碉楼暗道夹杂其中，和那些满怀敌意的魑魅魍魉一起，形成了难以攻破的阻碍。二人刚入城便中了埋伏，好不容易脱困，已是九死一生，一回头，才发现与身边人走散了。

“快说，阳乌咒的解药藏在何处？”顾不上寻找轻叶，遥影将一个附在亡兵身上的精怪逼至墙角，厉声逼问。

这些东西，逃跑起来简直飞快。

亡兵浑身发抖，伸手往不远处的高塔上一指。

抬头一看，遥影略一皱眉，即刻匆匆朝高塔赶去。缠绕于手腕的“漂”，白光氤氲，如丝线般游走在废弃的街巷。

碉楼旁，轻叶刚刚结果了一只狼妖，忽见腕上的“漂”线一阵颤动，不由神色一振，化出翅膀纵身到空中，急切地追了上去。

那是整座城邑的最高点，浓烈的妖气几乎吞没了天上的月亮，轻叶依稀看见刀光剑影中有一抹鳞光穿梭其间，不顾一切地向塔顶奔闯，心绪翻涌，眼睛却不自觉地有些酸胀。往昔的记忆，不受控制地模糊了视线——

“如果我再强一些就好了......”

扔下手里的剑，轻叶瘫倒在地上，表情比语气还要沮丧。

足足练习了三天，剑风依旧无法击穿峭壁另一头的顽石，她开始认真怀疑起自己的资质。

俯身将剑捡起，遥影把剑柄的一端递给她，“今天比昨天更远，不要灰心。”他的双瞳里倒映着月色，隐约透出淡淡的温柔。只有面对的是轻叶，那双红瞳内盛放的才不是杀戮与冰冷。

“真的？”轻叶狐疑地问。

“真的。”将她轻轻拉起，遥影把剑放在她手中。

“那我们继续吧。”轻叶瞬间来了劲头，欣喜地笑道：“请赐教，遥影师父！”

一丝无奈的浅笑在眼底闪过，遥影点了点头。

她不敢奢求太多，只要能回到以前和他在山巅练剑的日子就足以，所以，一定一定要全身而退。

眼中升起一股坚毅，一振翅，轻叶冲入了塔顶浑浊的妖气中。

“遥影！你没事......”

推开门的瞬间，剩下的半句话突然哽在了喉咙里，目之所及，皆是横七竖八堆积如山的尸首，而就在那尸山顶端，遥影支起一条腿坐在那里，浑身是伤，面容疲惫，凌乱的长发下，一双血月般的红瞳里透着陌生的颓靡。

他抬眼望向轻叶，眼神冷得让人心惊，随手将手中空空如也的瓷瓶抛了过去。

瓶子在空中划过，落在轻叶脚边，砸得粉碎，连同某种小心翼翼，埋藏在心底许久的东西。

不知为何，一瞬间，她忽然很想逃，似乎只要逃得慢些，那些曾经响彻令丘山中谷的嘲笑声就会卷土重来，而她不愿、也不敢看见，人群中的某一个身影，属于眼前这个人。

踉跄转过身，欲走，却听遥影的声音在身后冷冷地响了起来：“早就听闻万妖邑有助长修为的丹药，若不是借你之手演了这出戏，还不知要等多久。”

喉咙发紧，心脏跳得仿佛要裂开，轻叶僵硬地扶着门框，问：“为何是我？”

那尸山上似乎传来一阵轻笑，讽道：“你能探路，且最无用。”

简短四个字，如同四把冰凉的匕首，扎在回忆里，把过去一切的自作多情扎成了一个千疮百孔的破靶子。

再无勇气回头，轻叶选择了曾经最熟悉的路，逃离。

逃离过去与现在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