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不良人秘案 第9章 石桥禅：夜归人当铺

整个鬼市搭建在暗河旁的宽阔滩涂与浅水之上，沿地下河岸延伸，望不到头。布局混乱怪异，有的店铺以粗木撑起，半悬在水面；有的干脆就以一条破旧的船体为摊，随水微晃，岸上也挤满了各式棚户和地摊。

售卖之物也都千奇百怪的兵器、矿石、草药和笼中模样稀奇的小兽。一些铁笼里面关着安息雀与孔雀。再往前，一个巨大的铁笼子尤为醒目，里面趴伏着一头狻猊。它低吼一声，引得周围人纷纷侧目。

穿梭在鬼市中的不仅有汉人，还有天竺人，波斯胡商，昆仑奴，以及一些侏儒。

棠月看得有些怔住，脚下不由慢了几分。温明远拉了她一把，低声道：“跟紧，莫要走散。”

棠月心中记挂着正事，道：“表哥，我们还是先找药铺吧，我这心里总是不踏实。”

温明远不疑有他，点头应下。两人在摊铺间穿行，目光搜寻着药铺的幌子。最终，他们在靠近水边的一处吊脚楼前停下，楼檐下挑着一个陈旧木牌，上书一个“药”字。

“就这里问问吧。”温明远说着，准备抬脚进去。

就在这时，棠月忽然“咦”了一声，踮脚向人群深处望去，急急道：“表哥，我刚才好像看到一个熟人！我去去就回，你在这里等我！”

话音未落，她已转身钻入人群，动作快得像一尾滑溜的鱼。

“表弟！你去哪里？等等！”温明远想拦，伸手却只抓到一片衣角。眼前人头攒动，哪里还有棠月的影子。他眉头紧锁，望着她消失的方向，心下担忧，却也无法，只得依言留在药铺门口等待。

棠月甩开温明远，独自在拥挤的人流中穿行。鬼市道路错综，沿河滩蔓延。来来回回找了好几遍，终于在鬼市尽头的一处僻静角落看到了一棵老槐树。槐树下倚着一间低矮的木屋，门楣上挂着一块乌木旧匾，刻着“夜归人当铺”几个大字。

棠月壮着胆子推开门。屋内比外面更暗，柜台后空无一人，四下里静悄悄的。她环顾四周，屋内陈设简单，除了柜台，只有几张歪斜的椅子和靠墙的空置货架。

“有人吗？”她试探着问。

话音刚落，一阵香风拂过。棠月只觉眼前一花，再定睛时，柜台后已悄无声息地多了一个人。

是一个年轻妇人，身穿襦裙，云鬓斜簪，正笑盈盈地看着棠月。

“小郎君，”美妇人开口，，“想当点什么？”她笑得亲切，眼神却像是有钩子，细细打量着棠月。

棠月稳住心神，将带来的布包放在柜台上打开，露出里面的赤金嵌红宝蜻蜓簪和几块玉佩、银镯。

“当这些，换银子。”她刻意压着嗓子。

妇人伸出涂着蔻丹的纤指，拨弄了一下那支金簪，又瞥了眼其他物件，随即收回手，用绢帕擦了擦指尖。

“小郎君，这些物件嘛，”她依旧笑眯眯的，“成色普通，样式也旧了，值不了几个钱。”

“我想当一千两。”棠月说道。

妇人闻言，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眼波流转：“一千两？小郎君莫不是说笑？你这点东西，便是死当，连三十两都勉强。”她身子突然靠近棠月，香气更浓了些，“不过小郎君若真急用钱，奴家这里，倒可以当点别的。”

“别的什么？”棠月追问。

妇人笑容更深，：“看小郎君姿容不俗，不如就当小郎君今后十年的气运吧？”

棠月心头一跳，“气运……这东西虚无缥缈，如何当法？”

那妇人掩口轻笑：“小郎君问到了关键。”她声音柔媚，“简单，你自愿签下契约，按下血指印便是。典当期间，运势低迷，诸事不顺，乃是常理。若想赎回，需十倍奉上当时所得银钱，或者以价值相当之物抵偿。”

那缕幽香直往棠月鼻子里钻。“若是逾期不赎，那这十年气运，便尽归本铺所有，与你再无瓜葛，永无归还之日了。”

棠月听完，心道，这代价未免太大了些，她脚步微微向后挪了半寸。

那妇人将她细微的退缩看在眼里，“小郎君，一千两雪花银，可不是小数目。寻常人家几辈子也攒不下。不过是你未来十年些许顺遂罢了，换眼下实实在在的银钱，解了燃眉之急，岂不划算？看你年纪轻轻，未来变数良多，说不定根本用不到十年，便能攒足银钱赎回了呢？”

谢濂舟穿过鬼市的人群，步履沉稳，径直走向水边那间挂着“药”字幌子的吊脚楼。

药铺门前，站着一位身着深蓝色常服的年轻男子，面容清俊，正不时向人群张望。谢濂舟目光掠过他，认出这并非鬼市常客。但二人素不相识，他并未停留，亦无探究之意，只目不斜视地踏上木阶，推门进了药铺。

铺内光线晦暗，弥漫着药草气味，还夹杂着一丝腥气。柜台后，一位干瘦的掌柜正低头拨弄着算盘。

谢濂舟走到柜台前，“请问，孙六指先生可在？”

掌柜用浑浊的眼睛打量了他一下，并不意外有人来找孙六指。他停下拨算盘的手，朝通往后院的布帘方向随意指了指：“今日恰好在。不过他老人家愿不愿理你，就看你的造化了。”

“多谢。”谢濂舟不再多言，转身便朝那晃动的布帘走去。

后院比前堂更杂乱，各种奇形怪状的植物丛生。一位身量不高、衣着褴褛的老人正背对着他，弯腰低头，正小心翼翼地侍弄着一盆花草，口中还念念有词。

谢濂舟上前一步，正欲开口：“老人家……”

那老人像是背后长了眼睛，头也不回地对他做了个“嘘”手势，带着几分责备道：“小声些！这株月见草正是关键时候，快开花了，别吓到它。”

谢濂舟话语顿住，他早就听闻神医孙六指性情古怪，此刻见他为了一株草如此一惊一乍，倒也印证了传闻。于是便不再多言，沉默地立于一旁静候着。

院子里只剩下孙六指对着那株月见草的低语声。过了好一会儿，孙六指似乎终于满意了，慢吞吞地直起腰，拍了拍手上的泥土，这才转过身上下打量谢濂舟。

“年轻人，”他嗓音粗嘎，“找老夫为的是什么事啊？扰了我赏花的兴致。”

谢濂舟拱手，开门见山：“在下谢濂舟，现任大理寺少卿。冒昧前来，是有疑难之事，需请老先生相助。”

他见孙六指眯着眼看他，并未打断，便继续道：“日前，京中发生命案，勘验尸身时，于其口鼻深处，嗅到一股奇异酸气，刺鼻且带隐苦。我多方查证，但不明来源。听闻孙老先生精通天下奇物异毒，特来请教，请老先生移步大理寺，”

孙六指一听“大理寺少卿”几个字，脸色一变，连连摆手：“不去不去！老夫闲云野鹤惯了，最烦跟你们官府中人打交道！”话音未落，他灵活地一缩身子，扭头就往药铺前堂钻，脚步飞快地想要溜走。

谢濂舟眉头一皱，立刻迈步跟上。

恰在此时，药铺门被推开，棠月与温明远一前一后走了进来。温明远见到棠月，一直悬着的心总算落下，“怎么去了这么久？找到熟人了吗？”

棠月摇摇头，神色有些心不在焉：“许是看花眼了，并无踪影。”

“既如此，快些问问药材之事，莫再耽搁。”温明远说着，便要领她往里走。

这一进，正好与从后院追出的谢濂舟，以及准备逃走的孙六指撞了个正着，四人面面相觑。

谢濂舟在见到棠月时立马认出了他，正是昭觉寺禅房中那个“偷茶”的棠二公子。棠月也看到了谢濂舟，面上难免露出一丝尴尬。

谢濂舟倒是神色如常，还对打了声招呼：“没想到在此处又见面了，棠二公子。”

棠月只得硬着头皮，拱了拱手道：“幸会。”

温明远虽不明就里，但见对方气度不凡，又与表妹相识，便也拱手道：“在下温明远，宫中司经局校书郎。不知阁下是？”

“谢濂舟，大理寺少卿。”谢濂舟回礼。

双方通了官职，算是有了礼节，唯有孙六指还在挣脱谢濂舟的阻拦，嘴里念叨：“说了不去就是不去！何必强人所难……”

但是推搡之间，孙六指在看清温明远容貌时，眼睛里闪过光亮，像是发现了什么稀罕物事，竟上下打量着温明远，口中啧啧有声：

“这位后生，倒是生了一副好相貌。”他绕过谢濂舟，凑近两步，几乎要贴到温明远面前，“眉清目秀，骨骼匀停，这身书卷清气，难得，难得啊！”

他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和评头论足，让温明远措手不及，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面露窘迫。棠月也看得一愣，不知这古怪老头意欲何为。

孙六指却不管众人反应，自顾自地点了点头，随即看向谢濂舟，“老夫改主意了，若是这位温校书郎来请我，老夫便随你们去那大理寺走一遭。你嘛，”他瞥了谢濂舟一眼，“官威太重，煞气缠身，老夫瞧着不顺眼，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