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化后的纽约像卸了妆的城,褪去素白滤镜,露出钢筋水泥的冷硬底色。实验室的中央空调似乎出了点毛病,暖风带着细微的嗡鸣,吹得人后颈发燥。
冬以安正调试嗅觉刺激仪,指尖刚触碰到旋钮,突然一阵尖锐的刺痛——是昨夜被碎玻璃划到的伤口,此刻被酒精棉蹭过,红痕沿着指缝漫开,像道细小的血河。
“冬医生,V007的脑电波图谱有点异常。”实习生小张举着平板跑过来,声音里带着慌张,“α波在3.2Hz滞留超过十分钟,是不是该暂停实验?”
他接过平板,指尖在屏幕上滑动,图谱上的绿线像条受惊的蛇,在基准线上下剧烈弹跳。记忆提取阶段最忌异常脑电,稍有不慎就可能引发眩晕,甚至诱发癫痫。
“通知观测室,准备苯二氮?类抑制剂。”冬以安的声音稳得像冻住的湖面,“我去校准电极片。”
推开观测室的门时,消毒水的味道里混进一丝若有似无的雪松香。夏栖迟居然在,正站在监测屏前,指尖悬在紧急制动按钮上方,指腹泛着用力过度的白。
“电极片接触不良。”冬以安没看他,径直走向躺在检测床上的志愿者,“左侧颞叶有汗渍,影响阻抗值。”
他俯身调整电极片,额前的碎发垂下来,扫过志愿者的耳廓。夏栖迟的目光落在他绷紧的后颈,那里的淡粉疤痕被热气蒸得微微发红,像片即将融化的残雪。
“需要帮忙吗?”男人的声音在头顶响起,带着点不易察觉的紧绷。
冬以安没抬头:“夏总还是去盯数据吧,这里有我。”
指尖的血珠滴在白色床单上,洇出个小小的红点。夏栖迟的目光骤然缩紧,几乎是本能地伸手去拿旁边的无菌纱布,却在半空中停住——冬以安已经自己用牙齿咬开包装,单手缠好了绷带,动作利落得像在给自己上发条。
“好了。”他直起身,对监测屏后的小张点头,“重新采集基线。”
绿线渐渐平稳,像被驯服的蛇。观测室里只剩下仪器的滴答声,冬以安转身要走,手腕却被轻轻攥住。
夏栖迟的掌心很凉,带着室外寒气,指尖恰好覆在他缠着纱布的伤口上。“跟我来。”男人的声音低沉,不容置疑。
他被拉着穿过走廊,直到进了那间从未对外开放的设备间。这里放着台老式磁带录音机,是夏氏早期研发的记忆载体原型机,黄铜喇叭蒙上了层薄灰,像只沉默的眼睛。
夏栖迟从抽屉里翻出医药箱,碘伏棉棒在指间转了个圈,动作突然顿住:“疼就说一声。”
冬以安别过脸,看窗外的鸽子掠过楼宇。“夏总,公私——”
“现在是私事。”男人打断他,棉棒擦过伤口时,力道轻得像羽毛,“你是我找来的人,伤在实验室,我得负责。”
碘伏的刺激感漫上来,冬以安的指尖蜷了蜷,却没挣开。他听见对方的呼吸声,比监测仪的滴答声更清晰,落在耳廓里,像落了点温热的雨。
包扎好的瞬间,老式录音机突然发出滋啦的杂音,是接触不良的磁带在转动。一段模糊的旋律飘出来,是首旧歌,调子温柔得像浸在温水里的棉花。
“这是……”冬以安愣住。
“十五年前的记忆载体试验品。”夏栖迟合上医药箱,声音轻下来,“录的是高三那年的元旦晚会,有人在后台唱跑调了。”
冬以安的心脏猛地一缩。他记得那个晚会,夏栖迟抢过吉他弹唱,跑调跑到台下哄笑,却还是固执地唱完了整首歌,最后对着他的方向,比了个口型:新年快乐。
磁带还在转动,杂音里混着少年清亮的笑声,像把生锈的钥匙,猝不及防捅开了记忆的锁。
“夏总,”冬以安猛地抽回手,指尖因为用力而泛白,“我该回去了。”
他几乎是逃着离开的,走廊的灯光在身后明明灭灭,像被打翻的调色盘。设备间里,夏栖迟站在录音机前,看着那卷磁带转完最后一圈,咔哒一声停住。
他伸手按停开关,指腹在黄铜喇叭上轻轻摩挲,那里还留着经年累月的温度。
——
傍晚的实验室飘着速溶咖啡的味道。冬以安对着电脑屏幕,却一个字也敲不进去。脑海里反复回放着那首跑调的歌,还有夏栖迟低头包扎时,睫毛在眼下投出的阴影。
手机震了震,是条陌生号码的短信:【V007家属在会客室,说要见项目负责人。】
他起身时,碰倒了桌角的保温杯,早上没喝完的蜂蜜水洒出来,在白大褂下摆晕开片浅黄的渍,像块被遗忘的夕阳。
会客室里坐着位白发老太太,手里攥着张泛黄的照片,照片上的年轻男人笑得眉眼弯弯,和V007的眉眼有七分像。
“我儿子……他记不得我了。”老太太的声音发颤,指腹在照片边缘摩挲,“医生说你们能帮他找回忆,哪怕只有一点点也好。”
冬以安的心像被什么东西攥住了。V007是位脑外伤患者,海马体受损导致顺行性遗忘,每天醒来都要重新认识这个世界。
“我们会尽力。”他递过纸巾,“但记忆提取有风险,可能会伴随痛苦的闪回。”
“只要能记起来……”老太太抹了把泪,“他以前总说,要带女朋友回家吃我做的苹果派,现在连苹果派是什么味道都忘了。”
送走老太太时,暮色已经漫进走廊。冬以安站在窗前,看楼下的车流汇成灯河,突然想起高三那年的秋天,夏栖迟翻墙出去买苹果派,回来时被校警追得满操场跑,手里的纸袋子却护得紧紧的,最后把还带着余温的派塞给他,自己蹲在树后喘气,校服上沾着草屑。
那时候的苹果派,甜得能让人眯起眼睛。
——
晚上十点,霍金斯敲开实验室的门,手里拿着份文件:“冬医生,这是V007的补充协议,需要您签字。”
文件末尾,夏栖迟的签名龙飞凤舞,笔尖的收锋处却微微发颤,像是落笔时犹豫了半秒。
“夏总还在公司?”冬以安签完字,随口问了句。
“在顶楼加班呢。”霍金斯挠挠头,“说要亲自核对所有志愿者的病史报告,怕有遗漏。”
冬以安捏着文件的指尖紧了紧。他知道夏栖迟有严重的洁癖,尤其受不了医院的气味,却要对着那些密密麻麻的病历,逐字逐句地看。
走廊尽头的安全通道里,消防灯亮着幽绿的光。冬以安鬼使神差地走了进去,楼梯间里回荡着他的脚步声,一级,又一级,像在数着心里的某个秘密。
顶楼的门没锁,虚掩着条缝。他推开门,看见夏栖迟趴在桌上睡着了,手边散落着病历报告,其中一份上,用红笔圈出了V007的过敏史:对杏仁过敏。
男人的眉头皱着,像是在做什么不安稳的梦,衬衫领口被压出褶皱,平日里一丝不苟的形象,此刻添了点烟火气。
冬以安走过去,想把那份病历收起来,指尖却不小心碰到了对方的手背。夏栖迟猛地惊醒,眼里的迷茫瞬间褪去,只剩下警惕,看清是他后,才缓缓松了口气。
“抱歉,吵醒你了。”
“没事。”夏栖迟揉了揉眉心,声音沙哑,“协议签好了?”
“嗯。”冬以安把文件放在桌上,“V007对杏仁过敏,刺激剂里的杏仁提取物需要替换。”
“已经让研发部改了配方。”夏栖迟指了指电脑屏幕,上面是新的成分表,“换成了榛子。”
冬以安愣住。他还没来得及说,对方就已经做好了准备。
窗外的月光漫进来,落在两人之间的地板上,像条银色的河。夏栖迟的目光落在他白大褂上的蜂蜜渍,突然开口:“早上的水,没喝?”
“忘了。”冬以安别过脸,“下次不用麻烦。”
“不麻烦。”男人的声音很轻,“蜂蜜还剩很多。”
楼梯间的风从门缝钻进来,吹得桌上的病历纸沙沙作响。冬以安看着夏栖迟眼下的青黑,突然想起阿橘昨晚踩翻的猫粮碗,也是这样,明明说了不用管,却还是会在清晨发现,碗已经被洗干净,放在阳光下晒得暖暖的。
“夏总,”他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了出口,“V007的母亲说,他以前很喜欢苹果派。”
夏栖迟的动作顿了顿,随即点了点头:“我知道了。”
——
凌晨一点,冬以安被手机吵醒。是夏栖迟发来的消息,只有一张照片:烤箱里的苹果派正在膨胀,黄油融化的香气仿佛能穿透屏幕。
【明早十点,带V007来观测室。】
他盯着照片看了很久,直到屏幕变暗,映出自己发红的眼眶。
雪已经化尽了,可有些东西,却像被埋在雪下的种子,在某个不为人知的角落,悄悄发了芽。
走廊里的应急灯依旧亮着,两条长长的影子在地面上,似乎比上次靠得更近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