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下了一夜,纽约像被谁失手塞进一只巨型冷柜,连空气都凝着冰碴子。凌晨四点的微光勉强爬上窗沿时,冬以安敲下最后一个回车键,代码流进云端的瞬间,他合上电脑,键盘余温在指尖迅速褪成凉。
脚边的阿橘把自己团成毛茸茸的球,尾巴尖儿小心翼翼盖着粉粉的鼻尖,呼噜声细得像缝衣线,在寂静里轻轻颤。露台的玻璃蒙着层厚雾,他伸出指腹慢慢划开,雾气在指尖凝成细小的水珠,顺着玻璃蜿蜒而下,像一道无声的泪。
往下看,整条第五大道空旷得能听见雪落的声音。红绿灯在雪幕里明明灭灭,红的像烧得正旺的炭火,绿的像浸在冰水里的翡翠,交替着,固执得像谁不肯停下的心跳,明明无人经过,却依旧准时亮起、准时熄灭。
恍惚间,高三寒假那场雪突然撞进脑海。少年夏栖迟把校服外套往他头上一蒙,带着阳光和皂角的味道瞬间将他包裹,自己却只穿着件单薄的短袖,冻得鼻尖发红,偏还笑得眉眼弯弯:“安安,你看,雪是热的。”
那时候他真信了,隔着厚厚的衣料,能清晰地听见对方剧烈运动后的心跳,咚咚咚,像揣了只野性子的小鹿,在胸腔里横冲直撞,不肯安分。
如今雪还是雪,落在手背上凉得刺骨,可那只小鹿,早就跑进了茫茫森林深处,连点蹄印都被新雪盖得严严实实,寻不见踪迹了。
冬以安往窗外呼出一口白气,那团白雾撞上玻璃,很快散了。他转身拉严窗帘,将一窗风雪关在外面。心里默念着,第六章之前,不能失控。
回到卧室,他从抽屉里翻出张空白标签,笔尖在纸上顿了顿,落下一行小字:【Phase I 结束之前,禁止心动。】字迹清秀,却带着点不容置疑的坚定。他把标签贴在衣柜内侧,关上门,眼不见为净,仿佛这样,就能把那些不该有的心思也一并锁起来。
同一栋公寓,四十三楼。
夏栖迟站在淋浴间里,热水开到最大,哗哗地砸在身上,皮肤被烫得泛起一层薄红,可指节却依旧凉得像揣在冰水里。他抬手抹掉镜子上的水雾,镜中的人眼底布满红血丝,像寒冬里冻裂的冰面,一道道缝隙里,藏着不见底的黑。
三周了。自从那次质询会之后,他就再没和冬以安单独说过话。不是不想,是不能。
董事会刚通过B轮融资的预案,记忆中心项目被明明白白写进了对赌协议里——两年内,AI辅助记忆诊断系统必须拿到FDA breakthrough认证,否则,夏氏就得交出15%的原始股。
他输不起。更不能让任何人,成为影响结果的变量。
可那个变量自己却不知情,甚至还在刻意地回避。冬以安每天早上八点准时进实验室,晚上十点踩着点离开,午餐就趴在显微镜旁边解决,晚餐是霍金斯放在门口的沙拉,日复一日,像一台被精准设定好程序的离心机,高速旋转着,把所有人都隔绝在外,谁也靠近不了。
夏栖迟就站在高处,远远地看着,不敢伸手,也不能伸手去按那个暂停键。
周一,清晨六点五十。
冬以安被手机提示音吵醒,是一封内部邮件。主题栏写着:【Phase I 志愿者招募完成,首轮筛查今日启动】。附件里是份名单,12个人,编号从V001排到V012。
名单末尾,一行灰色的小字格外刺眼:【伦理监审代签:Xia Qichi】。那电子签名冷硬得像雪夜里的刀锋,没有一点温度。
他盯着那行字看了许久,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攥了一下,莫名地漏跳了一拍。原来,连名单提交他都没参与,那人就已经替他走完了所有流程。公私分明到,近乎残忍。
八点整,实验室的门准时推开。志愿者们陆续到达,都穿着统一的灰色卫衣,左胸上绣着夏氏记忆中心的logo——一枚被细密电路纹包裹的海马,银线在灰色布料上闪着微光。
冬以安给他们一一发放编号腕带,讲解筛查流程,声音不高,却平稳得没有一丝波澜。
实验室的墙外,单向玻璃后面,立着一道黑色的侧影。夏栖迟没穿平日里笔挺的西装,只一件深墨色的衬衫,袖口随意地挽着,露出一截冷白的腕骨,上面淡青色的血管隐约可见。
他双手插在裤袋里,目光落在冬以安的后颈上。那里有一块极淡的粉痕,是前几天被紫外线消毒灯不小心灼伤的,小小的一块,像落了点桃花粉,至今还没褪下去。
那么小的痕迹,他却看了很久,久到林工在旁边汇报工作时,他都差点没听见。
“筛选通过率83%,冬医生要求补采两例对照组,预计周期要延长36小时。”林工的声音打破了沉默。
“按他的节奏来。”夏栖迟的声音很轻,轻得像怕惊扰了什么,又像是在对自己说,“不差这36小时。”
周三,晚上十点。
实验楼地下一层,MRI室的灯还亮着。冬以安给最后一位志愿者戴上海绵耳机,仔细确认好体位,才按下扫描键。机器发出规律的“咚咚”声,沉闷又有力,像一头巨兽在安静地心跳。
他退到操作台边,摘下眼镜,揉了揉发紧的眉心。连续十个小时没歇着,水也没喝几口,喉咙干得像要冒烟,咽口唾沫都觉得疼。
身后的门被轻轻叩了两下,霍金斯探进头来,递过一个保温杯,杯身上贴着张浅黄的便签,上面的字迹瘦长,带着点风骨,像被雪压弯的竹枝:【蜂蜜水,润喉。——X】。
冬以安盯着那个X,没立刻接。
霍金斯在旁边小声补充:“Boss说,这蜂蜜是上次去德州出差时顺便买的,不贵,您别嫌弃。”
冬以安沉默了两秒,还是接了过来,指腹在便签上轻轻蹭了蹭,那纸质带着点粗糙的暖意。最终,他把便签揭下来,仔细对折好,放进了白大褂的口袋里。
“替我谢谢夏总。”他的声音很轻,轻得像怕惊扰了MRI室里的寂静。
扫描结束,数据自动上传到云端。冬以安走出MRI室,走廊里的灯已经熄了一半,只剩应急灯在地面投下一块块幽绿的矩形光斑,明明灭灭的。
他低头看了眼表,22:47。
走廊拐角处,自动售货机亮着冷白的光,在一片昏暗里格外显眼。他弯腰掏出硬币,刚要投进去,一只修长的手掌先于他按下了按钮。
“咚”一声,一瓶矿泉水稳稳地落进了出货口。
是夏栖迟。
男人穿着深灰色的西装,领带已经松了,领口处折出一道浅浅的弧,带着点掩饰不住的疲惫。他弯腰去取水,却没立刻直起身,维持着那个姿势,声音低哑,带着点熬夜后的沙哑:“冬医生,首轮数据我看过了,海马回波幅比预期高12%,是否考虑降低嗅觉刺激浓度?”
公事公办的语气,平静得像偶遇的上司在随口提点工作,听不出半点其他情绪。
冬以安垂下眼,视线落在对方捏着瓶身的手指上。指骨冷白,在幽绿的光线下更显清瘦,虎口处那颗小小的痣,像一点墨,在光影里静静凝着。
“12%还在误差允许范围内。”他的声音也低,却很稳,“降低浓度,可能会牺牲唤醒率。”
“OK。”夏栖迟点了点头,没再坚持。
他直起身,把水递过来:“路上喝。”
冬以安没接,只是抬眼,与他对视。幽绿的应急灯光下,两人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很长,在地面上短暂地交叠了一瞬,又很快分开,像两条永远不会相交的平行线,各自朝着不同的方向延伸。
“夏总,”冬以安的声音很轻,却每个字都清晰,“公是公,私是私,数据我会负责到底,您不用——”他顿了顿,把“特意”两个字咽了回去,换成了,“破费。”
夏栖迟沉默了,指节在瓶身上轻轻敲了两下,像是在衡量什么,最终还是把水收了回来,点了点头:“明白。”
他转身离开,背影被应急灯切割成一段一段的,在昏暗的走廊里渐行渐远,像个雪夜里独行的人,固执地不肯回头。
周五,董事会提前召开。
记忆中心项目的进度简报被投在巨大的屏幕上,【Phase I 完成度:97%,预计提前两周交付】的字样格外醒目。一众董事脸上露出满意的神色,对赌的危机,总算是暂时解除了。
夏栖迟坐在主位上,衬衫领口依旧挺括,一丝不苟,唇角却难得地有了点放松的弧度。
散会前,财务总监随口问道:“临床顾问的奖金,是否按惯例发放?”
“翻倍。”男人的声音淡淡的,却掷地有声,“从他入职那天算起。”
台下立刻有人小声议论起来。
“夏总对技术部门一向苛刻,这次怎么这么大方?”
“听说那位临床顾问长得好看,”旁边的女声压得更低了,带着点好奇,“是个冷美人,谁不想多看两眼?”
声音轻得像蚊子叫,却还是被主位上的人听见了。夏栖迟抬眼,目光穿过长长的会议桌,落在说话人的身上,不过半秒,对方就自觉地闭了嘴,低下头去。
他收回视线,钢笔在文件末尾签下名字,最后一笔拖得稍长,像不经意间,把那句无意听见的流言,轻轻划掉了。
周六,雪停了。中央公园被裹在一片银装素裹里,阳光一照,亮得晃眼,积雪反射着细碎的光,像撒了满地的碎钻。
冬以安难得休班,抱着阿橘去湖边散步。橘猫是第一次见雪,好奇地伸出爪子探了探,又赶紧缩回来,冻得直甩爪子,那憨态惹得旁边的路人都笑了起来。
他站在人群外,唇角也不自觉地弯了弯,可那笑意很快就平复下去。心里清楚,雪再好看,也不过是水分子的另一种形态,终究会化,会被踩脏,会消失得无影无踪,留不下什么痕迹。
他弯腰把阿橘抱起来,转身往回走。身后有小孩在追逐打闹,一个雪球飞过来,落在他脚边,溅起细小的冰晶,冰凉凉的。
他脚步没停,抬眼的瞬间,却在十米开外,看见了那辆黑色的迈巴赫。车窗贴了最深的**膜,看不清里面的人,可车牌尾号0917,在雪光里显得格外刺目。
冬以安的脚步只顿了一秒,就立刻收回目光,像没看见一样,像心里那点刚冒头的波澜从未出现过一样。他抱着阿橘,转身走进了相反方向的风里,背影挺直,没再回头。
迈巴赫的车窗缓缓降下一条缝,冷冽的风灌了进去。一只冷白的指骨间,夹着一张被捏皱的便签,上面是一行没送出去的字:【雪停了,要不要一起看星星?】
风一吹,便签从指缝滑落,飘出窗外,落在洁白的雪地上。很快,一个滑滑板的少年从旁边经过,轮子碾过便签,字迹被压得模糊,碎成一点,又一点,像一场无人认领的雪上霜,悄无声息地,融进了这片茫茫白色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