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两点二十,曼哈顿街头。
冬以安抱着阿橘,站在医院急诊外的出租点。雪又开始飘,细盐似的落在睫毛上,瞬间化成水。他抬手揉了揉,指腹冰凉——才发现自己没戴手套。手套落在实验室,和那张夜宵纸袋一起,被他推到了桌角最边缘。
街头灯牌闪了两下,“TAXI”字样亮起。他刚抬手,一束冷白车灯从背后切过来,将他连人带猫笼进光里。车子滑近,没有出租顶灯,低哑的引擎声却熟悉得令人心悸。
驾驶座车窗降下,露出夏栖迟的侧脸。男人没穿外套,黑色高领外只套一件深灰风衣,领口被雪打湿,颜色更深。
“上车。”
很简短,像陈述句,不是邀请。
冬以安没动。雪落在他肩头,积了薄薄一层。阿橘在怀里不安地挣了下,尾巴扫过他腕骨,留下一点暖而酥的痒。
“夏总,”他声音不大,却足够让彼此听清,“协议里,也没有‘总裁深夜当司机’的条款。”
夏栖迟搭在方向盘上的指节收紧,青筋微显。片刻,他松开,语气平静到听不出情绪:“霍金斯家里临时出事,我正好在车库。”
他顿了顿,补上一句,“顺路。”
又是顺路。凌晨两点的曼哈顿,从哥伦比亚大学到上东区,其实并不顺。
冬以安没拆穿,只垂眼拂去阿橘耳尖的雪粒。半晌,他轻叹口气,拉开车门——
不是妥协,是心疼。雪太大了,阿橘经不起冻。
车门合上,隔绝风雪。车内暖气适中,冷杉与橘香再次缠绕,像有人把冬日香樟枝折下,悄悄塞进出风口。
车子驶入空荡的第十二大道。路灯一盏盏后退,在挡风玻璃上投下流动的金色。谁都没说话,车载时钟跳字的声音被无限放大——02:27、02:28……
冬以安侧头看窗外。雪幕里,哈德逊河灯浮标一明一灭,像记忆深处未熄的萤火。他忽然想起上一世,也是这样的雪夜——少年夏栖迟踩着滑板,在宿舍楼下一圈圈绕,只为把口袋里快化开的橘子糖塞进他掌心。那时候,糖是热的,呼吸是热的,连雪也是暖的。
而现在,糖被塑封,人被安全带固定在五十厘米外,中间隔着沉默与分寸,像隔着一条无法横渡的河。
“实验还顺利?”
突兀的低音打破静寂。夏栖迟目光仍落在路面,问得随意,像纯粹出于礼貌。
冬以安坐直,把阿橘往怀里拢了拢:“第一版模型跑完了,下周可以做小规模双盲。”
他声音很轻,却带着掩不住的倦,“谢谢夏总关心。”
一句“谢谢”,把话题掐得干净利落。夏栖迟指尖在方向盘敲了下,节奏极短,像未写完的休止符。之后,他没再开口。
车子滑进公寓地下车库。感应灯一盏盏亮起,又熄灭。停稳,引擎低喘一声,归于安静。
冬以安去拉车门,指尖刚碰到内扣,中控锁“哒”地落下。他微怔,回头——
夏栖迟手仍搭在方向盘,侧脸被顶灯打出冷白轮廓,睫毛在眼下投出极淡阴影。男人沉默两秒,似在斟酌措辞,最终只抬手,从储物格取出一张对折的A4纸。
“下周三,董事会要听临床顾问的季度规划。”
他声音低而平稳,听不出情绪,“这是提纲,有空看一下。”
冬以安接过,纸还带着车载暖气的温度。他点头:“好。”
说完,再次去开车门。
锁却仍旧未解。狭小的空间里,阿橘呼噜声变得清晰,像某种柔软的倒计时。
夏栖迟转头,目光第一次直白地落在他脸上——
不是打量,更像确认:“晚安,冬医生。”
很低,很慢,四个字在密闭车厢里滚过,像雪团落进温水,发出轻不可闻的“滋啦”。
冬以安垂眼,掩住忽然加速的心跳,轻声回:“晚安,夏总。”
中控锁“哒”地弹起。
他下车,抱紧阿橘,快步走向电梯。感应灯一盏盏亮,又一盏盏暗。背后,车子没动,引擎没再启动,像有人把呼吸暂时按住。
电梯门合拢前,冬以安抬眼——
后视镜里,一点橘红亮起,是夏栖迟点了支烟。车窗降下一条缝,烟雾飘散,与雪同白,转瞬不见。
——
次日,周日。曼哈顿难得放晴,阳光被雪反射得晃眼。
冬以安七点醒,先把模型剩余数据上传云端,再给阿橘添水。八点,门铃被摁响——
霍金斯站在门外,手里提着早餐纸袋,笑容明亮:“Boss让我送来的,说您昨晚加班,今天不必去实验室。”
冬以安道谢,接过。纸袋还是那家唐人街老牌,里头一杯豆浆,一份桂花糕——上一世他最爱的搭配,这一世从未对人提起。
霍金斯完成任务,转身要走,冬以安叫住他:“夏总……在哪?”
“公司晨会。”霍金斯眨眨眼,“Boss昨晚三点才离开车库,七点又出现在会议室,像不用睡觉。”
三点。冬以安垂眼,心口像被细线轻轻勒了一下。他送霍金斯进电梯,回身,把桂花糕放进餐盘,却一口没动。阳光透进来,落在瓷白盘沿,糖霜闪出细小光芒,像一场被延迟的甜味。
——
周一,晨会九点半。冬以安提前十分钟到会议室,里面空无一人。他选了最角落的位置,把电脑打开,屏幕停在PPT标题页——【Phase I 双盲设计】。
人陆续进来,最后才是夏栖迟。男人一身深墨西装,领带压得极平,唇线抿得也极平,像把一夜未眠的倦色全部锁进冷白皮肤下。他与众人点头,目光扫过角落,微不可见地一顿,随即收回,像只是确认谁有没有到场。
会议流程紧凑,研发、法务、市场依次汇报。冬以安排在最后一个,时间被压缩到八分钟。他语速平稳,数据翔实,未多一句寒暄。讲完,掌声礼貌而短暂。
夏栖迟没鼓掌,只抬手示意投影关闭,声音淡淡:“散会。”
众人起身,鱼贯而出。冬以安收拾电脑,刚走到门口,背后传来低唤——
“冬医生,留步。”
会议室很快空下来。阳光透过百叶窗,在黑色长桌上切出平行金线。夏栖迟站在一端,背光,轮廓被描得锋利,神情却看不真切。
“董事会决定,”他声音不高,却自带冷冽质感,“临床顾问需同步参与AI模型伦理审查,本周三起,你跟我一起出席内部质询会。”
像通知,也像命令。
冬以安点头:“好。”
他转身要走,夏栖迟却再次开口,语速极慢,像在斟酌每个字:“质询会面对集团所有高管,你代表临床端,任何措辞都会被记录。——提前准备,别出错。”
一句提醒,不带温度,却把立场划得清晰:公是公,私是私。冬以安懂,他回头,微笑弧度恰到好处:“谢谢夏总提点,我会注意。”
他拉开门,脚步从容。背后,夏栖迟立在原地,阳光将他的影子拉得极长,像一条无声延伸的桥——桥那头,无人回头。
——
周三,质询会。四十层环形会议室,玻璃幕墙外雪意翻涌。
冬以安一身烟灰西装,领带是极浅的雾蓝,衬得肤色冷白。他站在圆心,屏幕光映在瞳孔,像落了一场无声的雪。面对轮番提问,他回答简洁,数据、伦理、风险、备选方案,层层递进,滴水不漏。
夏栖迟坐在主位,目光始终落在发言人身上,却未再给予任何私人意义上的注视。会议持续三小时,两人互动仅限于必要的工作问答,语气平静,用词精准,像两条被调试到最优的平行线,再无交集。
散会时,雪下得更大。高管们三三两两离开,冬以安留在原地,把电脑合上。夏栖迟被法务总监叫住,低声交谈,只余侧脸。窗外雪光反射,将他睫毛染成银白,像覆了一层薄霜。
冬以安看了一秒,移开目光,拎包走出会议室。电梯门合拢前,他抬眼——男人仍立在原地,听人汇报,身形笔直,像风雪里一柄未出鞘的剑。剑锋向外,剑柄却无人可握。
——
周五晚,冬以安收到一封内部邮件:
主题:【Phase I 双盲实验启动——内部志愿者招募】
发件人:Xia Qijin
附件:知情同意书、筛选量表、保密补充协议
他点开附件,最后一页,落款处赫然出现两个手写签名——
研究负责人:Dong Yian
伦理监审:Xia Qichi
钢笔字迹,冷峻而克制,像雪上压的一道辙。
冬以安指尖在屏幕上轻触,那道辙便一路压到心脏,发出极轻的裂声。
他合上电脑,起身,走到露台。雪又开始飘,落在掌心,不化。
远处,四十三楼某扇窗亮着,灯光在雪幕里晕开,像一盏不肯熄的橘灯。
他看了一会儿,收回目光,轻声道:
“再等等。”
雪继续落,
落在二十三楼的露台,
落在四十三楼的窗沿,
落在两条尚未交汇的平行线,
像一场,
被刻意延迟的,
雪上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