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条灰色的羊绒围巾,像一把钥匙,轻轻撬动了横亘在两人之间那扇沉重的冰门。门并未完全敞开,但至少,透进了一丝微弱的光,和一丝北方寒冬里珍贵的暖意。
叶泽语没有再摘下那条围巾。无论是去上课,去图书馆,还是在校园里行走,那条柔软的灰色总缠绕在他颈间,成为他冷峻外表下一抹不协调的、却真实存在的温度。他依然话少,神情大多时候是淡漠的,但齐锦竹能敏锐地察觉到,那层尖锐的、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戾气,正在缓慢地消融。
他们开始有了极其有限的、小心翼翼的交流。
通常发生在图书馆那个靠窗的角落。齐锦竹会“恰好”坐在叶泽语斜对面的位置,当叶泽语遇到一个棘手的编程难题,眉头紧锁时,齐锦竹会默默推过去一张写有几种可能思路的便签。叶泽语起初会瞥一眼,不置可否,但偶尔,他会拿起笔,在齐锦竹的思路旁写下简短的批注或另一种解法,再推回去。
没有言语,只有纸笔摩擦的沙沙声,和空气中无声流淌的、属于他们之间特有的默契。像两块曾经严丝合缝的拼图,在经历了粗暴的分离后,开始尝试着重新寻找对接的棱角。
有时,在食堂拥挤的队伍里,齐锦竹会感觉到有人轻轻拉一下他的书包带。他回头,会看到叶泽语面无表情地朝他示意另一个窗口——那里人少,或者有他喜欢吃的糖醋排骨。齐锦竹会顺从地跟过去,心里像被羽毛轻轻搔过,泛起细密的痒。
他们依旧不提过去,不提齐伟明,不提那道疤的来历,也不提那张改变一切的纸条。那些沉重的话题像休眠的火山,被双方心照不宣地共同回避着。他们只是试图在这片陌生的北方土地上,重新构建一种新的、脆弱的平衡。
然而,平静的水面下,暗流从未停止涌动。
一个周五的晚上,齐锦竹参加完社团活动回宿舍,路过学校附近一条灯光昏暗的小巷时,听到了里面传来激烈的争吵声。其中一个声音,让他瞬间停住了脚步——是叶泽语。
“……钱我已经打给你了!以后不要再找我!”叶泽语的声音压抑着怒火,像是在极力控制。
另一个是一个流里流气的男声,带着令人不适的嬉笑:“哟,大学生了不起了?这点钱够干嘛的?你妈现在跟了那个姓齐的老板,听说混得不错啊,你手指缝里漏点都不止这些吧?”
“闭嘴!别提他们!”叶泽语的声音骤然拔高,带着一种被触及逆鳞的暴怒。
“怎么?还说不得了?你妈当初要不是……”
男人的话没说完,就被一声闷响和痛呼打断。齐锦竹心头一紧,来不及多想就冲进了巷子。
昏暗的光线下,他看到叶泽语将一个穿着花衬衫、身材干瘦的男人死死按在墙上,手臂横亘在对方脖颈处,手背青筋暴起。那男人被他勒得脸色发红,还在徒劳地挣扎咒骂。
“叶泽语!”齐锦竹喊了一声。
叶泽语猛地回头,看到齐锦竹的瞬间,眼神里闪过一丝猝不及防的慌乱,随即被更深的阴鸷覆盖。他像是被烫到一样,猛地松开了手。
那男人得以喘息,剧烈地咳嗽着,嘴里不干不净地骂着,踉跄着跑出了巷子。
巷子里只剩下他们两人。沉重的呼吸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晰。叶泽语背对着齐锦竹,肩膀微微起伏,整个人像一张绷到极致的弓。
齐锦竹慢慢走过去,借着远处路灯透进来的微弱光线,他看到了叶泽语垂在身侧、紧握成拳的右手,指关节处一片红肿,甚至破了皮,渗着血丝。
旧伤未愈,又添新伤。齐锦竹的心像是被狠狠揪了一下。
“你……”他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如何问起。那个男人是谁?为什么提钱?为什么提到他妈妈和……齐伟明?
叶泽语猛地转过身,眼神锐利如刀,带着一种近乎防御的凶狠:“你跟踪我?”
“没有!”齐锦竹立刻否认,声音因为急切而有些发颤,“我只是刚好路过……听到声音……”
叶泽语死死地盯着他,像是在判断他话语的真伪。他眼底翻涌着太多情绪——愤怒、难堪、屈辱,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脆弱。
良久,他眼中的凶狠慢慢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他什么也没说,绕过齐锦竹,径直朝巷子外走去。
“叶泽语!”齐锦竹在他身后喊道,声音带着他自己都未察觉的恳求,“你的手……需要处理一下。”
叶泽语的脚步顿了顿,却没有回头,只是冷冷地丢下一句:“不用你管。”
看着他决绝消失在夜色中的背影,齐锦竹站在原地,手脚冰凉。他知道,叶泽语的世界,远比他想象的更复杂,更黑暗。那道眉骨上的疤痕,或许只是冰山一角。
那天之后,两人之间刚刚缓和的关系,似乎又倒退了一步。叶泽语变得更加沉默,甚至有意无意地避开齐锦竹常去的地方。那条灰色的围巾,他似乎也戴得少了。
齐锦竹没有再去“偶遇”,他知道叶泽语需要空间。但他也没有放弃。他去了校医室,买了一小瓶碘伏和一包棉签、创可贴。在一个午后,他估摸着叶泽语应该在宿舍,便走到他宿舍门口,轻轻将那个装着药品的小塑料袋挂在了门把手上,没有敲门,也没有留下任何字条。
他不知道叶泽语会不会用,但他必须做点什么。
几天后的一个深夜,齐锦竹的手机屏幕突然亮了起来。是一条来自陌生号码的短信,内容只有言简意赅的三个字:
“没事了。”
齐锦竹盯着那三个字看了很久,心脏在寂静的夜里,咚咚地跳得厉害。他没有回复,只是将那个号码小心翼翼地存进了通讯录,备注只有一个简单的“Y”。
他知道,这不算和解,更不是原谅。这或许只是风暴间隙,一个短暂的、无声的休战。叶泽语依然被困在他的牢笼里,背负着过去的枷锁,独自面对着来自各方的压力。
但至少,他愿意让他知道——“没事了”。
这就够了。
对于现在的齐锦竹来说,这一点点微光,足以支撑他在这个寒冷的北方冬天,继续等待,继续陪伴。他相信,只要他不离开,那道坚冰深处的裂痕,总会越来越大,直到阳光彻底照进去。
窗外,北风呼啸。冬天,还很长。但有些东西,正在悄无声息地发生着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