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的秋天来得迅疾而凛冽。不过九月下旬,风里已褪尽了最后一丝温柔,带着干爽的、割人皮肤的力度。齐锦竹站在偌大的校园里,看着与南方截然不同的、高远湛蓝的天空,和枝头开始泛黄的银杏叶,心中那份离家的怅惘与初入大学的迷茫,都被一种更为坚定的期待所取代。
他来了。带着那张被泪水浸染过的纸条,带着母亲日记本里沉痛的真相,也带着自己一腔孤勇的决心。
叶泽语的宿舍楼,是靠近学校东门的一栋老旧建筑,墙面上爬满了已经干枯的爬山虎藤蔓。齐锦竹站在楼下的梧桐树旁,树影在他身上投下斑驳的光点。他掏出手机,屏幕因为紧张而有些湿滑。他删了又写,写了又删,最终只发出了一句简单到近乎直白的话:
“叶泽语,我来了。你恨我也好,讨厌我也罢,我都陪着你。我们一起看雪,好不好?”
消息发送出去的瞬间,他感觉自己的心脏也仿佛随之脱离了胸腔,悬在了半空。他紧紧握着手机,屏住呼吸,目光死死锁在那栋楼的出口和阳台。
一秒,两秒……时间像是被无限拉长。
就在他几乎要被这沉默的等待吞噬时,三楼的一个阳台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
叶泽语走了出来。
他穿着一件简单的黑色卫衣,身形似乎比高中时更挺拔了些,也清瘦了些。他似乎是匆忙出来的,头发有些凌乱,额前的碎发被风吹动。他扶着冰凉的栏杆,低头向下望,目光精准地捕捉到了树下那个穿着米白色外套、仰着头的身影。
四目相对。
空气仿佛在那一刻凝固。远处操场传来的喧闹声,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都成了模糊的背景音。
齐锦竹清晰地看到了叶泽语脸上的每一丝变化。最初的惊愕,随即是翻涌而上的、复杂的情绪——有未曾消解的怨怼,有被触及往事的冰冷,有下意识的抗拒和挣扎……但最终,在那片冰封的琥珀色深处,齐锦竹看到了一丝无法掩饰的、剧烈的震动,和一丝……藏得极深的、如同星火般的在意。
他的眉骨上,那道浅褐色的疤痕在北方清澈的秋阳下,显得格外清晰,像一道永恒的印记,刻录着他们共同经历的、充满伤痛的过去。
齐锦竹没有躲闪,他就那样仰着头,任由叶泽语的目光如同实质般落在自己身上。然后,他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扯动嘴角,露出了一个有些笨拙,却无比真诚的笑容。像以前无数次,他试图打破叶泽语的冰冷外壳时那样,朝着楼上,轻轻挥了挥手。
他没有喊话,只是用口型,无声地说:“我来了。”
阳台上,叶泽语紧绷的下颌线微微松动了一下。他什么也没说,没有回应齐锦竹的笑容,也没有转身离开。他就那样站在那里,深深地看了齐锦竹一眼,那眼神复杂得如同深潭,包含了太多无法言说的东西。然后,他默然转身,重新走进了宿舍。
阳台门轻轻合上。
齐锦竹悬着的心,却没有因此坠落。他反而缓缓地、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没有预想中的厉声斥责,没有视而不见的冷漠离开……这已经是比他所能期盼的,最好的回应。
他知道,那道冰墙太厚,裂痕太深,不是一朝一夕能够融化与弥合。但他有时间,也有足够的耐心和勇气。
接下来的日子,齐锦竹开始了他的“陪伴”。
他不再像高中时那样试图用语言去解释或靠近,而是换了一种更沉默、更持久的方式。他摸清了叶泽语的课表,知道他常去哪个食堂,喜欢坐在图书馆哪个靠窗的角落。他会“恰好”出现在叶泽语常去的自习室,选择一个不远不近的位置,安静地看自己的书;会在食堂排队时,默默排在叶泽语身后隔几个人的位置;会在叶泽语偶尔因为打球晚归时,提前买好一份温热的粥,拜托叶泽语的室友带上去……
他从不主动搭话,只是让叶泽语习惯他的存在,像空气,像影子,无声无息,却又无处不在。
起初,叶泽语对他视若无睹,眼神里的冰层没有丝毫融化的迹象。但齐锦竹并不气馁。他记得叶泽语胃不好,记得他讨厌葱姜,记得他看书时喜欢用那种特定颜色的荧光笔……
直到北方第一场雪降临的那个傍晚。
细碎的、洁白的雪花,如同天使抖落的羽毛,悄无声息地飘洒下来,逐渐覆盖了屋顶、树梢和行人的肩头。齐锦竹从图书馆出来,看到这景象,心头猛地一跳。他几乎是跑着回到了宿舍,拿上早就准备好的一条厚厚的灰色羊绒围巾,然后朝着叶泽语宿舍楼下跑去。
他跑到那里时,身上已经落了一层薄薄的雪。他看到叶泽语刚好从楼里走出来,似乎是要去食堂,身上只穿着一件不算太厚的夹克,脖颈裸露在寒冷的空气中。
齐锦竹快步走上前,在叶泽语略带诧异的目光中,将那条柔软的围巾塞进了他怀里。
“下雪了,冷。”齐锦竹的声音因为奔跑而带着细微的喘息,呵出的白气在两人之间氤氲开。他的头发和睫毛上都沾着晶莹的雪粒,眼睛亮得惊人,像落入了星辰。“你说过,想看看雪覆盖一切的样子。”
叶泽语愣住了。他低头看着怀里那条还带着齐锦竹体温的围巾,灰色的羊绒,触感异常柔软。他记得,高中时有一次闲聊,齐锦竹说起北方的雪,他确实随口说过一句,想看看雪是不是真的能掩盖所有肮脏和痕迹。
他没想到,齐锦竹还记得。
一股难以言喻的热流,猝不及防地冲破了内心冰封的堤坝。他抬起头,看着站在雪地里,鼻子冻得通红,眼神却执拗而温暖的齐锦竹。这个傻子,从南方追到北方,用这种笨拙又固执的方式,一点点地撬动着他坚硬的外壳。
周围是簌簌落下的雪花,世界安静得仿佛只剩下他们两人。
叶泽语喉咙滚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沉默地、慢慢地将那条围巾,一圈一圈,绕在了自己冰冷的脖颈上。羊绒柔软的触感包裹住皮肤,带来久违的暖意。
他没有说“谢谢”,也没有看齐锦竹,但那个动作本身,就是一种无声的妥协和接纳。
齐锦竹看着他将围巾戴好,眼眶微微发热。他知道,他捂热的,不仅仅是叶泽语冰冷的脖颈。
从那天起,两人之间那种剑拔弩张的冰冷气氛,似乎悄然缓和了一些。叶泽语不再刻意无视齐锦竹的存在,偶尔在食堂碰见,甚至会极轻微地颔首示意。他们依然很少交谈,但一种微妙的、心照不宣的默契,开始在沉默中重新滋生。
齐锦竹知道,漫长的坚冰期,终于看到了一丝融化的曙光。那些旧的伤疤或许永远不会消失,就像叶泽语眉骨上的痕迹,但只要有足够的阳光和温暖,它们终将结痂、愈合,成为生命的一部分,而不是永恒的枷锁。
北方的雪,还在静静地下着。两个少年,站在雪地里,一个终于戴上了对方送的围巾,一个终于看到了期盼已久的雪。
他们的故事,在这片纯白之下,似乎才刚刚开始。而那个关于喜欢、关于陪伴、关于共同面对过往的承诺,也在这冰天雪地里,悄然生根发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