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模考试的惨败像一记响亮的耳光,将齐锦竹从浑浑噩噩的状态中彻底扇醒。成绩单上冰冷的数字和排名,像一根根尖锐的针,刺破了他用麻木编织的保护层,露出里面血淋淋的现实——他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天台上叶泽语那句“别活在你父亲的阴影里”,像淬了冰的鞭子,抽打在他心上,带来刺痛的同时,也奇异地激发了一丝他不愿承认的倔强。他恨齐伟明,这一点从未改变。他绝不能,也绝不会变成那个男人那样不负责任、逃避一切的懦夫。成绩是他唯一能抓住的,通往未来的稻草,是他离开这片充满痛苦回忆之地,去看北方大雪的唯一途径。
他将所有翻涌的情绪——被误解的委屈、失去朋友的痛苦、对往事的恐惧——统统强行压抑下去,像把沸腾的水强行塞进密封的容器。他不再试图去找叶泽语解释,也不再在意对方冰冷的视线和刻意的回避。他把所有的时间都投入到了学习里,像一台不知疲倦的机器,疯狂地刷题、背诵、总结。课间、午休、晚自习后的深夜,教室里总能看到他伏案疾书的身影,单薄的背脊挺得笔直,带着一种近乎自虐的执拗。
他的成绩开始缓慢而坚定地回升。老师们的目光重新带上了赞许,同学们私下议论他“受了刺激”“学疯了”,但齐锦竹充耳不闻。他只是沉默地、固执地,用笔尖在纸面上划出一道道痕迹,仿佛要将那些无法言说的痛苦,都烙印进公式和定理里。
他和叶泽语,成了两条平行线,在同一个狭小的空间里,却再无交集。叶泽语依旧独来独往,眉骨上的疤痕让他显得更加生人勿近。他偶尔会在齐锦竹埋头苦读时,目光不经意地扫过那个方向,眼底深处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情绪,但很快便会湮灭在惯有的冰冷之下。
时间在笔尖沙沙的摩擦声和试卷翻动的哗啦声中,悄然滑向初夏。高考的倒计时牌上的数字变得越来越小,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混合着焦虑、期待和离愁别绪的粘稠气息。
这天晚自习,天空毫无征兆地阴沉下来,紧接着,瓢泼大雨倾盆而下,豆大的雨点密集地敲打着窗户,发出沉闷的噼啪声。放学铃响时,雨势丝毫没有减弱的迹象。同学们或撑着早有准备的雨伞,或呼叫家长,三三两两地消失在雨幕中。
齐锦竹站在教学楼一楼的屋檐下,看着眼前织成一片的雨帘,微微蹙起了眉。他没有带伞,爷爷奶奶年纪大了,他也不想让他们冒雨来接。看来只能等雨小一些再走了。
就在他望着雨幕出神时,眼角的余光瞥见一个熟悉的高挑身影也从楼梯口走了出来,是叶泽语。他似乎也没带伞,站在离齐锦竹几米远的地方,看着外面的暴雨,眉头微皱,神色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烦躁。
空气仿佛凝固了一瞬。两人都注意到了对方的存在,却谁也没有开口,甚至连眼神都没有交汇。屋檐下的空间本就不大,这种刻意的忽视使得气氛变得更加尴尬和紧绷。雨水带来的潮湿水汽弥漫在空气中,带着泥土和青草的气息,却化解不开那无形的坚冰。
齐锦竹下意识地攥紧了书包带子,指节有些发白。他能感觉到叶泽语的存在像一块磁石,吸引着他全部的注意力,又像一根刺,扎得他坐立难安。他想离开,却又无处可去。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手机铃声打破了沉寂。是叶泽语的。他掏出手机,看了一眼来电显示,眉头皱得更紧,脸上掠过一丝明显的不耐,但还是接了起来。
“喂。”他的声音依旧冷淡。
电话那头似乎是个女声,声音有些大,即使在雨声的干扰下,齐锦竹也能隐约听到一些焦急的语调。
“我知道了……你不用管。”叶泽语的语气带着压抑的不悦。
“……我说了不用!”他的声音陡然提高了一些,带着明显的戾气,“他怎么样关我什么事?……那是他活该!”
“林薇!”叶泽语猛地低吼出这个名字,像一头被激怒的幼兽,声音里充满了痛苦和愤怒,“你能不能不要再提他!不要再跟我提那个男人!我爸已经死了!死了你明白吗?!”
“林薇”这两个字,像一道闪电,瞬间劈开了齐锦竹的记忆。那个女人的脸,那个在楼梯间带着泪痕的脸,再次清晰地浮现在他眼前。而叶泽语话语中透露出的信息——“那个男人”、“我爸已经死了”——像散落的拼图碎片,在他脑海中疯狂组合,勾勒出一个模糊却令人心惊的轮廓。
难道……叶泽语口中的“那个男人”,指的是……齐伟明?而叶泽语的父亲……已经去世了?并且他的去世,和齐伟明有关?
这个猜测让齐锦竹的心脏猛地一缩,一股寒意从脊椎窜了上来。
叶泽语似乎意识到自己失态,猛地挂断了电话。他紧紧攥着手机,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胸膛微微起伏,左眉骨上的那道疤痕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更加狰狞。他周身笼罩着一层浓得化不开的悲伤和愤怒,像一只受伤后竖起所有尖刺的刺猬。
齐锦竹站在原地,手脚冰凉。他看着叶泽语孤寂而紧绷的背影,那些被强行压下去的、关于童年那个血腥午后的记忆,再次汹涌而来。妈妈的鲜血,爸爸逃离的背影,叶泽语此刻的痛苦怒吼……这些画面交织在一起,形成了一张巨大的、充满悲剧色彩的网。
他忽然发现,他和叶泽语,或许从来都不是对立的两端。他们更像是同一场风暴中,被摧毁的两艘小船。风暴的源头,都指向了那个名叫齐伟明的男人。
一种复杂的情绪在他心中翻涌——有同病相怜的酸楚,有对叶泽语痛苦的理解,甚至……还有一丝微弱却无法忽视的愧疚,为了那个他无法选择,却确实伤害了叶泽语一家的父亲。
叶泽语在原地站了很久,久到齐锦竹几乎以为他会化作一尊石像。最终,他深吸了一口气,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猛地抬脚,冲进了滂沱的大雨之中,没有丝毫犹豫。
冰冷的雨水瞬间将他吞没,高大的背影在雨幕中迅速变得模糊,带着一种决绝的、自毁般的意味。
齐锦竹下意识地上前一步,伸出手,却只抓到了一把冰凉的雨丝。他想喊住他,喉咙却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看着那个身影消失在雨夜深处,心里某个地方,像是被这冰冷的雨水浸透,泛起密密麻麻的、细碎的疼痛。那道横亘在两人之间的冰墙,似乎并没有因为这场雨而有丝毫融化的迹象,反而因为那些被无意中窥见的、更深的伤痛,而变得更加厚重、寒冷。
然而,在那片冰冷的深处,一颗微小的、名为“理解”的种子,却在湿漉漉的土壤里,悄无声息地埋下了。它是否能穿透坚冰,迎来破土而出的那一天?齐锦竹不知道。他只知道,这个雨夜,和他并肩站在屋檐下却咫尺天涯的叶泽语,以及那通电话里泄露出的破碎过往,将在他心里刻下另一道无法磨灭的痕迹。
雨,还在不停地下着。仿佛要冲刷掉世间所有的污秽,又仿佛,只是为两个少年布满旧疤的青春,再添上一笔浓重的水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