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考前的最后几个月,像一根被拉到极致的橡皮筋,紧绷得仿佛下一秒就要断裂。教室里的空气混杂着汗味、风油精刺鼻的清凉和某种焦灼的电子气息——那是无数台充电台灯和笔记本电脑散热孔共同吐纳出的味道。
齐锦竹将自己完全埋进了题海里。他习惯了叶泽语冰冷的背影,习惯了周遭或同情或好奇的目光,甚至习惯了胃部因长期饮食不规律而隐隐作痛的感觉。他像一只结茧的蚕,用密密麻麻的公式和单词将自己层层包裹,试图隔绝外界的一切。
然而,总有些东西是无法隔绝的。
比如,那个叫简若蘅的女生。
简若蘅是高三下学期才从外地转学过来的插班生,长相甜美,性格开朗,像一株突然闯入灰暗画布的向日葵,迅速吸引了全班男生的注意。她有着一双会说话的大眼睛,笑起来时嘴角有两个浅浅的梨涡。她很聪明,懂得如何恰到好处地展现自己的魅力,却又不会显得过分张扬。
几乎是在转来的第一周,大家就都看出来了,简若蘅对叶泽语有着非同一般的兴趣。
这并不难理解。叶泽语身上那种冷峻、疏离,甚至带着点危险气息的气质,加上他出色的外貌和始终稳居年级前列的成绩,对某些女生而言,有着致命的吸引力。只是他眉骨上的疤痕和生人勿近的气场,让大多数人望而却步。而简若蘅,显然是那个“勇者”。
她会“不经意”地路过叶泽语的座位,问他一道其实并不算太难的数学题;会在体育课后,将一瓶冰镇的矿泉水“顺手”放在他的桌角;会在小组讨论时,主动要求和叶泽语一组,即使叶泽语大多时候只是沉默地完成自己的部分,对她的热情回应寥寥。
叶泽语的态度始终是礼貌而疏远的。他会解答问题,但言简意赅;他会收下水,但从不饮用;他会完成小组任务,但拒绝任何学习之外的交流。他的冷漠像一堵密不透风的墙,简若蘅的所有试探和靠近,都像是撞在了柔软的棉花上,得不到预期的回应。
这一切,齐锦竹都默默地看在眼里。
他坐在教室的另一端,像舞台下的观众,清晰地观看着简若蘅每一次精心设计的“偶遇”和“巧合”。每当看到简若蘅笑着走向叶泽语,他的笔尖总会无意识地停顿片刻,胃里那点隐隐的疼痛似乎也会变得清晰一些。一种难以言喻的酸涩感,像细小的藤蔓,悄悄缠绕上他的心臟。
他分辨不清这种情绪是什么。是嫉妒简若蘅可以如此坦然地靠近叶泽语?还是……厌恶她打扰了叶泽语想要的清净?或者,仅仅是看到那个曾经属于自己的、独一无二的位置,如今被另一个人虎视眈眈,而感到的不适和失落?
他强迫自己不再去看,不再去想,将头埋得更低,几乎要扎进书本里。
这天下午,最后一节自习课。闷热了一整天的天空终于积蓄够了力量,再次下起了瓢泼大雨。雨声哗啦,像是为高三最后的躁动配上的激昂背景乐。
下课铃响,同学们收拾书包的声音窸窸窣窣。齐锦竹动作慢了些,等他整理好错题本,教室里的人已经走了大半。他抬起头,恰好看见简若蘅拿着一把漂亮的透明雨伞,脚步轻快地走到了正独自收拾书包的叶泽语桌旁。
“叶泽语,你没带伞吧?我看你早上来的时候没拿。”简若蘅的声音甜美,带着恰到好处的关切,“我带了,而且我家的车就停在校门口,可以顺路送你一段。”
她的邀请大胆而直接,周围几个还没走的同学交换着暧昧的眼神,低声窃语。
叶泽语拉上书包拉链,动作没有丝毫停顿,甚至没有抬头看简若蘅一眼,只是淡淡地回了两个字:“不用。”
他的拒绝干脆利落,没有留下任何转圜的余地。
简若蘅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但很快又恢复如常,她似乎早有心理准备,并不气馁:“没关系啊,反正顺路的,下雨天打车也不方便……”
“我说了,不用。”叶泽语终于抬起了头,目光平静地扫过简若蘅,那眼神里没有任何情绪,既没有厌恶,也没有被打扰的不耐,只是一种纯粹的、彻底的漠然。仿佛简若蘅和她的话语,与他存在于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
这种漠然,比直接的拒绝更伤人。
简若蘅握着伞柄的手指微微收紧,脸上的笑容终于有些维持不住,染上了一丝尴尬和难堪。
就在这时,叶泽语背起书包,径直从她身边走过,朝着教室后门走去,完全没有在意她的反应。他的目光在掠过仍坐在座位上的齐锦竹时,似乎有零点一秒的停滞,快得让人无法捕捉,随即恢复了惯常的冰冷,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教室。
简若蘅独自站在原地,看着叶泽语消失在门口的背影,咬了咬嘴唇,眼神里闪过一丝不甘和委屈。
齐锦竹默默收回了目光,心里像是打翻了醋坛子。他应该感到痛快的,毕竟叶泽语拒绝得如此彻底。可他没有。他只觉得胸口闷得厉害,像被这潮湿闷热的天气堵住了呼吸。
他站起身,也准备离开。经过简若蘅身边时,他听到她极轻地、带着点自嘲地嘟囔了一句:“真是块捂不热的石头……”
齐锦竹的脚步顿了顿,却没有停留。
几天后的一个傍晚,齐锦竹因为去办公室问问题,回教室取忘拿的复习资料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教室里空无一人,只有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户,给桌椅镀上了一层暖橙色的光晕。
他走到自己的座位,刚要弯腰拿书,目光却被叶泽语桌面上的一样小东西吸引了。
那是一只用淡蓝色便签纸折成的千纸鹤,工整地放在叶泽语常用的那本黑色笔记本上。纸鹤折得很精致,翅膀微微张开,仿佛下一刻就要振翅飞走。
齐锦竹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他认得那种便签纸,是简若蘅经常用的,带着淡淡的茉莉花香。
他站在原地,怔怔地看着那只蓝色的千纸鹤。它安静地躺在那里,像是一个无声的秘密,一个小心翼翼的试探,一个少女纯粹而执拗的心事。
他能想象简若蘅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在无人的教室里,偷偷将这只纸鹤放在这里。或许带着期待,或许带着羞涩,或许也带着被屡次拒绝后的些许不安。
而叶泽语……他会看到吗?看到了,又会怎么做?是会像对待那瓶水一样无视,还是会……将它收起来?
一种强烈的、想要知道答案的冲动攫住了齐锦竹。他几乎要伸出手去,碰触那只纸鹤,或者翻开叶泽语的笔记本,看看里面是否还藏着其他秘密。
但最终,他只是僵硬地站在原地,什么也没有做。
夕阳的光线在他脸上移动,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他看着那只在暖光下仿佛发着微光的纸鹤,忽然清晰地意识到,他和简若蘅,从某种角度来说,其实是同类。他们都注视着同一个背影,都试图靠近一颗冰冷的心,都在这场无声的拉扯中,品尝着求而不得的苦涩。
只是,简若蘅可以勇敢地表达,而他,连靠近的资格,都早已被剥夺。
他默默地拿起自己的复习资料,最后看了一眼那只蓝色的千纸鹤,转身离开了教室。
门在身后轻轻合上,将那片暖色的光晕和那个无声的秘密,一同关在了寂静的空间里。
窗外,蝉鸣依旧。夏天,正在走向它最浓烈,也最接近尾声的时刻。而少年们的心事,如同这夏日的骤雨,来得突然,去得仓促,只留下满地潮湿的痕迹,和空气中挥之不去的、青涩而微苦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