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过一日,叶家宅邸门前再起波澜。
前些时日,叶家遭难,树倒猢狲散,仆从尽去。
只余下郑大夫妇这对忠仆苦苦支撑,邻里皆是看在眼里,无不暗叹二人忠义。
可不知怎的,今日这对忠仆竟然也被主家赶了出来,连同那个,他们收留的小哑巴,三人立在叶家紧闭的大门外,背影萧索。
郑大脸上,竟还带着几道新鲜的的巴掌,虽不深,在他憨厚的脸上显得格外刺目。
他妻子眼眶红肿,紧紧拉着小哑巴的手。
郑大朝着叶家大门的方向,重重磕了三个头,喉咙哽咽,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拉起妻儿,在街坊邻里或诧异或探究的目光中,如同丧家之犬般,步履蹒跚的回了自己那处破旧的小院。
这消息如同长了翅膀,迅速在街巷传开。
待到晚间,郑大夫妇刚草草用过晚饭,便有那好事的邻居按捺不住,寻上门来探听虚实。
“郑大,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叶家小姐不是最倚重你们夫妻吗?怎么毫无缘由的,就将你们连同孩子一起轰了出来?”来人压低声音,满是好奇。
郑大坐在矮凳上,双手抱头,指节应用用力而泛白,一双眸子熬的通红,里面布满了血丝与难以言说的痛苦。
他嘴唇哆嗦了半晌,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最终只是猛地摆手,声音沙哑而沉痛:“诸位...散了吧,是我郑大对不起主家,辜负了小姐的信任!主家...主家没有半点不好,是我,是我的错!”
这般欲言又止,将所有过错揽在自己身上的模样,更引得众人猜测纷纭,心中对叶家那位刚刚归宁的大小姐,不免生出几分非议。
莫非是攀了高枝,便忘了本,连忠仆都容不下了?
夜渐深,邻里们带着满腹疑惑,各自散去安。
到了后半,夜万籁俱寂之时,郑大家所在的破败小巷却突然杂乱的脚步声与晃动的灯火打破宁静。
一队衣着整齐、训练有素的裴府家丁,护着一顶软轿,匆匆而来,停在了郑大家门前。
轿帘掀开,一身素雅衣裙,外罩斗篷的叶家大小姐,快步走下。
她神色凝重,眉宇间带着显而易见的焦急与懊悔。
在众家丁的簇拥下,她亲自上前叩响了那扇破旧的木门。
门,吱呀一声打开,露出郑大夫妇惊愕的脸。
叶湘怡不等他们行礼,便一步跨入狭窄的小院。
下一刻,竟在满院裴家仆从,以及暗中被惊醒、正从门缝窗隙窥探的邻里的目光注视下,对着郑大夫妇,“噗通”一声,直挺挺的跪了下去!
“郑大哥!郑大嫂!”
她声音带着歉意,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是我错了!是我被猪油蒙了心,一心只想为叶家洗刷污名,行事太过激进!我不该因家中茶叶被污,便冲动之下,将所有陈年旧茶尽数焚毁。更不该因你们夫妻二人不忍见好茶被毁,偷偷藏起些许爹爹珍藏的普洱,便不顾多年情分,将你们赶出家门!”
她言辞恳切,充满了自责与悔恨。
这一番话如同惊雷,炸响在深夜的小巷。
原来竟是如此!是叶小姐焚烧茶叶证明清白,而忠仆藏茶后,想要留住主家一点心血,才闹出这般误会!
郑在夫妇慌忙上前,一左一右想要搀扶起叶湘怡,口中连道:“小姐使不得!快起来!折煞小人了!”
就在这时,那个小哑巴男孩也从屋里跑了出来。
他手中紧紧抱着一个看起来有些年头的、巴掌大的小木盒子,跑到叶湘怡面前,将盒子珍重的递给她。
乌溜溜的大眼睛里满是纯真。
叶湘怡接过那小小的木盒,打开一看,里面正是几块色泽乌润的陈年普洱。
她将茶饼紧紧抱在怀里,仿佛抱着失而复得的珍宝。
随即,再次对着郑大夫妇郑重其事地俯身磕了一个头:
“多谢你们!为叶家保住了这点念想!是我叶家对不起你们!”
说罢,她站起身,对身后的裴府管家吩咐道:“快,帮郑大哥郑大嫂收拾东西,接他们回府!”
一时间,裴家仆从们井然有序地帮忙收拾起来。
叶湘怡亲自拉着小哑巴的手,在一片灯火通明和邻里们惊愕的目光中,声势浩大地将郑大夫妇接回了叶宅。
这一夜之间,峰回路转,让所有暗中观察的人都看得目瞪口呆。
心中仍然疑惑,这叶家小姐到底是在唱哪出?
以及,在中途被保存下来的普洱,产生了前所未有的浓厚兴趣。
这一出戏,唱可谓是跌宕起伏,恰到好处。
一行人回到夜宅,夜色已深,宅内却灯火通明。
叶湘怡刚踏入前院,便见裴俞风负手立于廊下,显然已等候多时。
他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叶湘怡身上,眉梢微挑,带着几分明白的戏谑。
郑大夫妇一见裴俞风,刚松懈的神经又紧绷起来,连忙上前就要跪下,被叶湘怡眼疾手快地拦住。
“大小姐,您刚才那一跪,真是折煞小人了!”郑大声音发紧,满脸的惶恐与不安。
叶湘怡用力将他们扶起,语气诚挚:“快别这么说,是我该谢谢你们。郑大哥,今日辛苦你了,这脸上的伤...”
郑大憨厚地摸了摸脸上那几道早已看不太清的巴掌印,连连摆手:“不得事不得事,我皮糙肉厚的,过两日就好了!能为小姐和叶家分忧,是小人的本分。”
裴俞风这时才缓步走近,目光落在叶湘怡的脸颊上,唇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夫人,今夜这出戏,唱得可还尽兴?穿云回来禀报时,可是描绘得绘声绘色,说夫人那一跪,情真意切,连他都差点信了。”
叶湘怡抬眼看他,眸中带着疲惫,却难掩一丝计划顺利进行的亮光。
她微微扬起下巴:“应当...差不多吧。该看到的,该听到的,想必都已经入了巷子里的眼耳。”
一行人虽身心俱疲,但事情重要,也并未怎么安睡。
第二日,天刚蒙蒙亮,一场由裴家主导,迅雷不及掩耳的行动便展开了。
一批批衣着整齐、训练有素的裴府下人,手拿盖有裴家印信的契书,在峤州各处,包括茶行、茶铺,乃至一些收藏家府上,大张旗鼓地高价收购所有标注为“叶家”的普洱茶饼。
无论是陈年旧藏,还是近年新制,一律按照市面购买原价的两倍甚至更高价格结算。
如此豪横又目标明确的收购,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下巨石。
一日之间,方间哗然。
几乎所有流散在外的“叶家普洱”,都集中回了叶家仓库。
当天下午,更引人注目的是郑大夫妇的“风光”回归。
他们不再是昨日那副丧家之犬的模样,而是在两个裴家小厮殷勤地抬着一口沉甸甸大箱子的护送下,挺直了腰板回,到了自家小院。
箱子看起来分量不轻,引得左邻右舍纷纷侧目。
待裴家小厮放下箱子,恭敬离开后,立刻有按捺不住的邻居凑上前打听。
“郑大,这,这...又是唱的哪一出啊?裴家怎么还给你们送东西来了?”
郑大脸上没了昨日的悲苦,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杂这庆幸与些许自得的复杂神色。
他环视一圈竖着耳朵的邻居,刻意压低了声音,但却又确保周围人能听见:“咳,也没什么,就是...这下算是彻底还清了主家的恩情。主家念旧,赏了些钱物件财罢了。”
他含糊其辞,随即以“累了”为由,“嘭”的一声关上了院门,将那口引人遐想的大箱子,与满巷子好奇的目光,一同关在了门外。
他越是这般遮掩,邻居们的好奇心便越是旺盛。
很快,结合昨夜所见——叶家大小姐深夜跪求、郑重接过小哑巴手中普洱茶,以及今日裴家疯狂收购叶家普洱的举动——一个“合理”的推测,开始在街头巷尾滋生蔓延。
有那好事者,仿佛亲眼所见般,信誓旦旦的分析道:“这还不明白?定是叶老爷中的那毒蹊跷,需要他叶家自家产的普洱茶做药引子解毒!但你们想想啊,前些天叶家小姐为了自证清白,在自家茶铺门口,一把火就把家中茶叶都烧了!这一烧,差点把救他老子的药引子给烧没了!”
“没错没错!”立刻有人附和道,“幸好郑大夫妇,当初偷偷藏起来一些!那叶小姐,昨晚必定是后悔了,去求茶呢!”
“怪不得裴家今天像疯了似的收叶家普洱,这是要救命啊!”
“我就说嘛,叶家的茶肯定不一般。原来真有清热解毒的奇效!”
一传十,十传百,三人成虎。
不过两日功夫,“叶家普洱能清热解毒,叶家老爷全指望着他救命”的传言,便如同长了翅膀般飞遍了峤州的大街小巷。
人们纷纷想寻购一些,以备不时之需。
却蓦然发现,市面上所有的叶家普洱,早已被裴家以高价收购一空,一片难求。
要想再得到这传说中的“解毒”佳品,唯有等待叶家茶园这一季的新茶上市了。
一时间,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那片尚未完全采摘的茶园上。
期待与好奇,达到了顶点。
叶湘怡策划的这出“好戏”,至此,已成功了一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