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家后院的茶房里,热气氤氲,茶香弥漫。
叶湘怡正站在一口烧热的铁锅前,进行普洱茶制作中关键的“杀青”步骤。
她素手执竹铲,将摊晾好的茶箐投入锅中,手腕灵活翻飞,让每一片茶叶在适度的温度下均匀受热。
迅速钝化茶叶,防止茶叶继续红变。同时蒸发掉多余的水分,凸显茶香。
不多时,她便将炒好的茶叶迅速铲出,晾在旁边的竹匾上。
一股更加浓郁、带着些许焦香与青野气息的茶香,顿时四散开来。
裴俞风在一旁打着下手,适时递上干净的竹匾,或是帮她擦拭额角沁出的细密汗珠。
两人配合默契,虽无多言,却自有一种旁人难以融入的和谐氛围。
恰在此时,穿云悄无声息地出现在茶房门口,躬身将外间关于“叶家普洱”的传言,绘声绘色地汇报了一遍。
叶湘怡听完,手上翻炒的动作未停止,唇角微扬,对裴俞风道:“看来,这戏台算是搭好了。只等夫君组织的茶会开办,便能请君入瓮,一锤定音。”
裴俞风颔首,语气沉稳:“自那日决定开这品鉴茶会,我便请人带着我的亲笔书信,分头去邀请西南境内的几位大茶商。茶会暂定在芒种前后举办,时间应当充裕。”
叶湘怡手下不停,利落地将又一锅杀青好的茶叶摊开,信心十足:“芒种前后...新茶至少需要到年末才能完成,这茶会用茶,免不了要用前些日子收购的普洱。索性普洱品质稳定。若是...若是父亲也能醒过来,亲眼看看就好了。”
就在这时,一名小厮前来禀报:“夫人,家主,门外许元撤许公子求见。”
裴俞风闻言,眉头猛的的皱起,他对这位二哥带来的、风度翩翩但看上去又别有用心的书生,始终存着几分介意,心下不太痛快。
但顾及礼数,毕竟是裴府的客人,他还是淡淡开口:“请他进来吧。”
许元澈踏入茶房,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二人并肩制茶的情景。
氤氲的热气中,女子专注翻炒,男子从旁协助,空气中弥漫着醉人的茶香,竟构成了一幅异常和谐动人的画面。
他微微一怔,随即上前朝着两人恭敬行礼:“裴兄,裴夫人。”
叶湘怡手上正忙,不便回礼,只抬头对他笑了笑,而发被汗水沾湿几缕,更添几分生动:“许公子不必多礼,先请坐。不知此时前来,是有什么事吗?可是这几日在府中住得不甚舒心?”
小厮搬来靠椅,许元澈在下手坐了,闻言温和一笑:“多谢款待,一切都好。”
他的声音顿了顿,又道:“元澈此次冒昧前来,实则是想,或许能帮二位解决一道难题。”
裴俞风站在叶湘怡身侧,闻言嘴角撇了撇,未置一词,但眼神里明显写着不以为然。
叶湘怡却心中一动,手上翻炒的动作略缓,笑着问道:“哦?难题?不知许公子说的是什么难题?又怎知这难题困住了我们夫妻二人?”
许元澈坦然迎上她的目光,神色从容:“不瞒裴夫人,元澈此次北上,既为游历,也为来年科举做准备。既是游学,途径名川大山,自然各有缘由。此次在峤州盘桓,除想等待云逸回家,上门拜访外,其实也是为了寻访一位隐居于此的当世大家。”
“当世大家?”叶湘怡炒茶的手微微一停,心下警觉,面上却不露声色,“许公子此言何意?”
许元澈目光扫过夫妻二人,语气笃定:“裴府近日声势浩大的回购叶家普洱,又紧锣密鼓筹备新茶,想必不仅仅是为了自饮。如此造势,多半是为即将面世的新茶铺路吧?既然要造势,一场汇聚名流的茶会固然重要,但若能有当世隐逸大家的墨宝题词,或是得其一二品评定论,岂非更是锦上添花,足以令叶家新茶身价倍增?”
被此人一语道破关键心思,叶湘怡心下一沉,握着竹铲的手指微微收紧。
她停下动作,抬眼直视许元澈,目光锐利了几分。
裴俞风却更快一步:“许公子对我家之事,似乎过于关切了。”
“你究竟是什么人?”
许元澈不慌不忙的起身,再次朝着二人郑重鞠躬,姿态诚恳:“裴兄,裴夫人不必多疑。元澈只是裴二哥的好友。游山玩水,途径峤州。感念二哥与裴夫人的热情款待,无以为报,恰知此事,故而冒昧建言。”
他话锋一转带上几分无奈:“只是,这位大家脾气古怪,行踪飘忽。我在峤州徘徊多日,用尽方法,也未能得其踪迹,更遑论求得墨宝或指点了。但裴兄裴夫人筹备茶会造势,时间定然比我充裕。元澈不日便要离开峤州,继续北上,思前想后,还是将此情况如实告知,或许裴兄夫妻二人,能有缘法寻的此人。如此,也算略尽绵薄之力,回报款待之情。”
他言辞恳切,理由也似乎说得通。
说完,许元澈便再次拱手:“祝愿裴兄与裴夫人能心想事成,寻得高人,茶会圆满成功,元澈告辞。”
随即也不多留,转身潇洒离去。
茶房里,茶香依旧,却因许元澈这番来访,平添了几分莫测的意味。
叶湘怡与裴俞风对视一眼,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凝重与思量。
许元澈是什么人?许元澈口中的这位隐士大家,又究竟是何方神圣?
待许元澈的身影消失在门外,裴俞风才轻哼一声,带着明显的酸意与笃定:“别有用心。”
叶湘怡正思忖着许元澈口中那位“隐士大家”,闻言回过神来,带着几分慎重问道:“此人...需要仔细查一查吗?”
她担心这突如其来的“好意”会横生枝节,耽误了她与裴俞风筹谋的大事。
裴俞风却摇了摇头,神色淡淡:“不必大动干戈。既然二哥与他交好,以二哥的性子,必然早已暗中查过他的底细,确认无误才,会以为知己,带他回府。二哥既对他放心,应无大碍。”
他停顿片刻,补充一句:“至少,在身份和大的图谋上,应当没什么问题。”
叶湘怡不解,一边继续手上的炒青,一边追问:“那为何夫君方才评价他‘别有用心’?”
裴俞风走到她身侧,拿起另一把竹铲,学着她的样子,翻动锅中的茶叶。
动作虽略显生疏,却十分认真。
他瞥了她一眼,语气里的酸意几乎要溢出来:“又是夸赞夫人‘巾帼不让须眉’,又是主动替夫人解决心头难题,这般殷勤关注,难道还不是‘别有用心’?”
裴俞风的眼神,活像是自己珍藏的宝贝,被人觊觎了一般。
叶湘怡手上动作一顿,侧头看向他。
明亮的灶火映照下,他紧紧的唇线和微蹙的眉头,竟然透露出几分与她认知中那个冷俊会长截然不同的、近乎幼稚的执拗。
她忽然觉得有些好笑,心底又莫名泛起一丝甜意。
眼前的男人,自从那夜她酒后表明心意后,两人关系愈发亲密。
在她面前,这性子倒是越来越像个别扭的小孩子了。
她朝着他轻轻皱了下鼻子,做了一个小小的鬼脸,语气里带着不自知的娇嗔:“瞎吃什么飞醋。”
说完,也不等他反应,便重新专注于锅中的茶叶。
手腕翻飞间,茶香愈发浓郁。
裴俞风被她那俏皮的小动作噎了一下,看着她专注的侧脸,那点莫名的醋意奇异地消散了。
只剩下满满的、几乎要容纳不下的柔软。
他不再多言,只是安静的在旁协助,递送器物,或是帮他擦汗。
两人通力合作,不多时,今日准备的一批茶箐便已杀青完毕。
叶湘怡仔细检查着摊晾开的茶叶,观其色泽,闻其香气,终于满意的点点头。
“这批茶青品质极好,叶质肥厚,香气纯正。明日便可安排人手,按我们所需,将茶园里这批春茶尽数摘下来了。”
“好,我来安排。”裴俞风应到。
叶湘怡拿起一些已经微微放凉的茶叶,对裴俞风介绍起叶家普洱的独特工艺:“夫君,我家普洱的揉捻是关键一步,分为‘冷捻’和‘热捻’两种,各有讲究。”
“嗯,略有耳闻。”裴俞风表示知晓,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叶湘怡便细细解释道:“‘冷捻’是待杀青后的茶叶自然放凉,再进行搓条成型。此法适合芽叶细嫩的茶箐,因为叶片较软,冷捻时更容易塑形,且用力需轻柔,不可过重。如此制作的茶,对汤色与香气别有影响。冷捻做出的茶汤,出汤会稍慢些,但汤色明亮,多呈绿黄色,香气清雅怡人,入口后果、花香尤为明显。
她顿了顿,又拿起另一部分尚带余温的茶叶:“而‘热捻’则是在杀青完毕后,无需等待,趁热直接搓条。此法更适合叶质肥壮的大树茶或古树茶。热捻制出的茶,出汤快,茶汤通透,色泽偏深,入口感觉醇厚饱满,回味悠长有力。
说到此处,叶湘怡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笑:“瞧我,光顾着王婆卖瓜了。”
裴俞风却目光专注的看着她,语气真诚:“制茶之道,万变不离其宗,但各家皆有独到之处。叶家普洱能成一绝,必然有其别样特色。夫人方才所言,皆是经验之谈,何来卖瓜之说?还请夫人不吝赐教,这热捻冷捻究竟如何抉择?”
见他如此认真请教,叶湘怡心中受用,解释道:“其实说穿了,全凭制茶人的经验与眼力,需要根据每批茶叶的品相、老嫩程度来判断,究竟该用热捻还是冷捻。”
她举起手中刚刚炒制完成的茶叶,“比如眼前这一批,多为初展的嫩芽,叶质娇嫩,便最适合用‘冷捻’之法,方能最大程度,保留其清雅香气与鲜爽口感。”
说完,叶湘怡将继续查验茶叶,待其完全放凉后然后,进行冷揉捻的任务仔细交代给侯在一旁的郑大夫妇,又叮嘱了几句注意事项,这才洗净手,与裴俞风一同,踏着夕阳的余晖返回裴府。